今夕上弦幽径独行

第十九章 暴露

“……公子过矣。臣那时不过是为解军中之急。”

“胡说。不去营地,你怎么知道战况究竟如何?”宣盛显然不接受这个解释,“你跟寡人实话说,若是当初没有你的阵法,寡人有几成战胜的可能?”

见宣盛突然问起旧事,上弦一叹气,道:“燕赵虽难缠,可有公子坐镇,整顿军纪,稳固军心,再充分利用地势,未尝不可一战。”

宣盛对作战向来有信心,那一战后,她却大张旗鼓地迎回了神机军师,旁人看来算是宠命过盛了,然而上弦成为盛公子门客以后,盛国瞬息万变,眨眼间成了几乎能与大国媲美的强邦,天下人始知公子知人善任。

“如今凭丞相的才名,去哪里都会受到重用。”宣盛道,“又何必留在这盛宫之中,受一个女人胁迫……”

宣盛说这些话其实并非仅仅出于对贤才流失的不安。她还有另一层怀疑,虽然这可能性不足万分之一,万一她的上弦在外突然与他国说臣有所来往,从而牵扯到使团遇袭一案……她不敢细想。

“公子不曾逼我,臣是心甘情愿嫁与公子。”上弦突然跪直,行礼道,“公子对臣有恩,臣绝不会背叛公子。”

见上弦这样郑重其事,宣盛愣了一愣,不觉失笑:“丞相倒把婚事等同作政事了。婚姻之中若无情愫,恐怕难以幸福。”

“情愫,不过是一时虚影,终究靠不住。”上弦小声道。

宣盛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起来上弦的身世,敛了笑,觉得自己的试探似乎过分了些。她没有说话,自罚般又喝了一觞酒。

“公子莫要再喝了,如此贪杯,恐明早误了朝政。”上弦收过宣盛的酒觞,道。

“我不动你。”

上弦收酒觞的手一僵,看着宣盛,等她下一句话。

“父君不过是想看孙子,可他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宣盛说道,“所以我们无需有子嗣,也不必假戏真做。”

“……臣明白。”

见上弦垂下眼,宣盛又怕他多想,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你的缘故,是寡人不会生子。”

“寡人的母亲,是难产死的,魏夫人也是难产死的。女人生育,总要从鬼门关里走一趟,多少人根本走不出来。”说这话时,宣盛眼底闪过一丝凄凉,“为生育而死,或许有人怜惜,却从无人称颂。就算子孙再有本事,又与她何干?”

这话上弦第一次听宣盛说,却也明白她的心意。原来宣公子不愿成婚,竟是有这层因素在内。

“寡人早想,与其承受生育之苦,不如为国捐躯,也好留名千古,为后世敬仰。”

女屯的将士,恐怕也是出于这种思想,才追随到公子门下。既然逃避了作为女子为夫家繁衍子嗣、操持家务的责任,就要有超出一般女子的勇气和担当来。

“臣明白。”

宣盛听着,听他的语气似乎坚定了些,会心一笑,也不再开导他。

或许真是酒喝太多了,宣盛起身更衣,留上弦一个人在屋内。等她回来时,见芮蓍一个人匆匆沿着廊道走过,似乎刚从室内出来。看到这一幕,宣盛只当同难之人相见分外亲切,也不甚在意,依旧回去与上弦并坐,继续处理政务。

这夜宣盛睡得不甚踏实,醒来时仍是黑暗一片,听着声音,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雨。窗外不时闪过一道白光,接着便是震声隆隆。透过院子,隐约可见一侧的房间里闪过昏黄的光,似乎有人还点着油灯。

或许是酒喝得太多,宣盛隐隐有些头疼,见那灯光又顿时警觉起来,随便穿了件外衣,来到那个小房间,透过窗子一看,只见芮蓍窝在墙角,一侧摆着竹简,一边在树皮上写写画画。

“这么晚了,芮子还不熄灯?”

芮蓍似乎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宣盛把伞合在一边,跨进门槛,见屋内有些水迹,伞还摆在一旁,看来芮蓍不久前也刚出过门。

“你在这儿做什么?”

“回公子,在下来到盛宫,还未熟习盛国文字,内心惶恐,故在此练习。打搅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无妨。芮子如此好学,或能成大事,不该如此埋没。”宣盛看了看他手中的文字,抄的是些先贤策论,只见字迹工整,倒真不像下人可以写出来的东西。

“这字写得好。”宣盛道。

“在下在齐国时,跟小公子学了齐国的文字。”芮蓍答道,“盛齐交好,文字也相近。想来还是小公子教得好。”

“世儿当初还在盛国时,寡人还教他如何写字,他学得认真,只是没过多久便去了齐国。”宣盛感慨道,“看来齐宫真的用不着这样的小国文字。”

“是小人愚钝,不能熟习列国文字,令公子无故烦恼。”

宣盛又欲拿起一边的竹简,只见芮蓍眼神一阵慌乱,道:“这些是小人的家书,不堪入公子的眼。”

旁人的家书,随便来看,确实不太合适。刚要收手,宣盛突然觉得奇怪:“你说你的字是世儿教的,那你家中何人,能与你用书信来往?”

芮蓍脸色一白,还未等回答,宣盛已经将竹简展开,却一下子愣住了。只见竹简上是三晋的文字,写的不过是宫中琐事,只是那字迹,竟与胡狄人送来的帛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这些天她费心研究那片帛书,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她怎么没想到呢?那人对使团的行踪了如指掌,若不是上弦,如何不能是混进使团的另一个幸存者呢?

“我再问你一遍,这是什么东西?”

“是在下练字的范本……”

“大胆!”宣盛一下子将竹简砸向一边,“你挑唆胡狄人袭击寡人使团,潜入寡人的宫室,物证在此,你要如何辩解!”

值夜的侍卫闻声赶来,见宣盛已将人踢倒在地,整个人散发着狠意。

“在下冤枉!”只见那人捂着脸,蜷缩着身子,却不住地为自己辩解,“胡狄人没有文字,在下亦不通狄语,如何挑唆……”说到这儿,芮蓍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指着那些竹简,道:“是丞相!丞相定是通狄语,那些东西是丞相给我的!是丞相……”

“方才还说是家书范本,如今又攀咬寡人的丞相!”宣盛又一脚把他掀翻,冲左右喊道,“将他拿下,关进狱中严加审问!”

“宣公子,你与丞相勾结,强安给我罪名!你残害手足,迟早会遭到报应!”

外面仍下着大雨,天地一片混沌。芮蓍的喊声逐渐消失,宣盛一动不动,于是便只能听见雨击打万物的声音。

“公子,芮子子时的确去了丞相那里……”这时,一个护卫在一旁禀报。

宣盛怒火中烧,胸口仿佛压着巨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眼前有些恍惚,头更加痛了起来。未等护卫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冲进雨里,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