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上弦幽径独行

第二十二章 追责

天色将晚,宣盛骑着马在城外转了良久,还是在关闭宫门前回到了宫中,只是不去东宫,更不去盛君的寝殿请罪,绕了半天,竟在上弦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凭宣盛的身手,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再次放进院里,然而这次她没有,叩了叩门,等候门内的回答。

不多时,童子开了门,见门口是宣公子,慌忙跪了下来。宣盛想起来,这一日下来,上弦的这些侍童大概也是受了惊吓,虽然不曾离去,却也六神无主,便也不怪罪他失礼。

“丞相回来了没有?”宣盛问那童子。

“回公子,丞相方才刚出去,应是去了公子的寝宫。”童子回答道。

看来父君已经放他出来了。宣盛心想。兜了半天风,此时宣盛心情平静了许多,又牵着马往东宫走去,心中五味杂陈。不多时,她看到东宫门前一个小小的蓝色身影,端正地跪在门前,又不由地心中作痛。

侍卫看见宣盛回来,连忙行礼,上弦也转过身来,躬身一拜,动作摇摇晃晃。

“不进屋去,在这里跪着做什么?”她冷着声音问道。

“向公子请罪,未得允许,不敢擅自入内。”他的声音虚浮喑哑,身体与声音隐隐作抖,仿佛真的受过酷刑似的。

他惯会行苦肉计,不过是看准了她会心疼。宣盛心想。为了让她放松警惕,她能挨鞭笞水刑,也能拔掉自己的指甲,现在又一身单薄素衣,湿着头发跪在她面前。宣盛不禁想摸摸他那湿哒哒的脑袋,又想到刚骑马回来,手上不干净,便收回了手。

“洗过了?”她问。

“恐脏了公子的庭院,不敢将狱中的污浊带来。”

“倒也不怕风寒。”宣盛说着,跨进门槛。见小家伙仍不动弹,不耐烦道:“要跪进来跪着,倒显得寡人有意刁难你似的。”

宣盛盥洗过,换了身衣服,见上弦真跪在殿内,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理他,坐到案前翻着竹简。案上与她离开时并无变化,看来那老家伙一点儿也不打算亲自出来主政,甚至是毫不关心。简策上依旧是寻常,只是宣盛看着心烦,又没有个出谋划策的人在身边,看不进去内容,于是把竹简一扔,冲上弦喊:

“你要在那里跪到什么时候?”她说着,“我养着你可不是以处罚你为乐。”

闻言,上弦挪了挪腿,还未走上一步,膝前绊了一下。他用手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去,只是又不动弹,仿佛石化了一样。宣盛也一惊,也顾不得置气,几步来到上弦旁边,搀着他,见上弦面无血色,汗如雨下,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忙解下外衣披在他身上,把上弦揽在怀里,一边令侍女拿些点心汤粥来。

上弦意识朦胧,感受到温暖,又往宣盛身上偎了偎,手刚好搭在宣盛胸前。宣盛抓过他的手一看,见他指尖有些疮疡,看来是沾了狱中的浊气,不觉心中自责。

“叫医者来,越快越好。”她又吩咐左右。

宣盛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额头,只觉烫得吓人。

“冷……”上弦眼神迷离,侧着身子贴着宣盛的胸口又蹭了蹭。宣盛只觉气血刷地涌上头顶,按着他的手,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又不忍心责怪。

真是可恨,这小家伙不仅善于用苦肉计,对美人计也颇为精通。宣盛心中暗想。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情难自禁地中计,无法自拔。

宣盛把他抱到她的榻上,喂了些吃食,又让他枕着她的黄杨木枕,叫人端来水,拿自己的汗巾沾湿了放在他额头上。医者来看过,说上弦一日未食,气血不足,才会如此虚弱。而这温病是旧伤处理不善中毒引起的,再加上受寒,调了些药,恐怕一时难好。

“你这小娃甚是可恶,是存心要气死寡人。”医者走后,宣盛指着上弦的鼻尖,没好气道。

“是臣无用,令公子徒增烦忧。”吃过东西,上弦精神微微好了些,自知失礼,挣扎着想坐起来,又被公子按了回去。

“给我老实躺着,不许动。”宣盛说着,牵过上弦的手,掀起他的衣袖。上弦手一缩,却没挣得开,只是吃痛地轻轻一呻吟。刚医者把脉的时候她就看到他小臂和手腕上的勒痕,周围净是擦伤和淤青。宣盛深呼一口气,手一松,上弦便收回手,身子往后一缩又靠着墙坐了起来。

“你怕我?”宣盛冷笑着问,“恨寡人把你逼成这个样子?”

上弦摇了摇头,低声道:“臣不敢。本就是臣的错,不敢怪罪公子。”

“少来这种低三下四的模样,寡人还

不知道你?看着乖巧,其实最胆大妄为。”宣盛冷声道,“你既是来请罪的,那你说说,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一是伤及无辜,让使团众人受害;二是陷害储君,掀起波澜;三是知情不报,身为家臣却对公子有所隐瞒。”上弦低头道,“臣自知罪孽深重,本该任凭公子处置,得以苟活,是公子宽宏大量。”

“你倒是明白得很,是知错犯错。”宣盛数落道,“你很聪明,寡人给你权力,是叫你富强国家,而不是挑起纷争。今日你能鼓动胡狄叛贼灭掉使团,明日便能在这天下掀起腥风血雨。就算是盛君的命令,你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如何下得了那种指令?”

“……臣让公子失望了。”

“赵放替你求情,是把你当做忠厚之人,你说说你到底值不值得他替你奔走?”宣盛叹了口气道,“寡人何止是失望?你真叫寡人寒心。你说自己是寡人的家臣,又如何与父君合计着欺瞒寡人?”

“……”上弦垂着眼不语。宣盛最讨厌他这种分明有话却不肯说的样子,却毫无办法,只能锤着席发泄怒气。

“父君的意思寡人已经知晓了。若不是父君来求情,你打算一辈子在狱中耗着吗?”宣盛又问道,“在你们看来,寡人就是个冲动易怒、是非不分、不知轻重、滥杀无辜的人吗?寡人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会派兵去找齐人算账吗?”

“臣怕公子接受不了……”上弦绞着手,说话没有半分底气,“小公子可能早已夭折”,他没有说出后半句,也不敢看宣盛的眼睛。

“那你这个样子,寡人就接受得了了?”宣盛反问,“横竖是要大动肝火,寡人宁愿是听你亲口说世儿早就死了。”

上弦一个激灵,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宣盛看他捂着胸口,怕他又犯病,又长舒一口气,按了按太阳穴,姑且冷静下来。

“寡人希望你不要成为乱世奸佞,别走错路了。”良久,宣盛缓缓说道,“罚你回去把?论语?抄上一遍。你不是会好多文字吗?每种抄一遍,抄完拿给我看,抄不完不许论政。”

“……谢公子宽恕。”上弦没有半句反驳,“那臣先退下抄书了……”

“还有,病不好不许动笔,我会叫人看着你。”

上弦没有说话,行了个礼,就要起身离开。宣盛看他脚步不稳,叹了口气,把衾被一甩罩在他头上。

“公子!——”

宣盛把上弦裹在被子里,只露了半张脸在外,然后扛在肩上走出门去。小家伙挣扎了几下,被宣盛死死按住,就是挣脱不开。

“这个样子出去,又见了风,什么时候能好?”宣盛说道,丝毫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

“成何……体统……”上弦又羞又恼,只能隔着被子不痛不痒地在宣盛肩头捶了两下。宣盛倒是不理会,在她看来,上弦这种反应,可比说什么是什么的逆来顺受的样子鲜活多了。

一出门,上弦便一动不动,把自己伪装成了一卷铺盖。她知他是不想引人注意,虽说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她把上弦送回住处,看着他早早睡下,跟童子交代了些事项才离开。宣盛看到那童子低着头,嘴都快咧到了耳根,也不知道他到底莫名其妙地在开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