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游医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山野之中,一位老者骑着一头雄鹿悠悠转来。鹿蹄从草间经过,却未留下行鹿的痕迹;老者皱纹深刻、两鬓斑驳,半眯着眼,似睡非睡,脊背却挺得笔直,并无老态龙钟之相。
绿袍的少女刚从草庐中走出,一眼便看到不远处那一人一鹿,脸上露出笑,几步跑了出来,叫了声“外祖父”,声音清脆悦耳,充满活力。
“好久不见,我们襄儿倒变得越发水灵了。”老者脸上也挂起和蔼的笑,慈爱地说道,“老夫原本还担心你吃不了苦,看来这里还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榆襄摸了摸脸颊,微微一皱眉,道:“外祖父这是在说我胖了?”
“胖点好啊!今岁大旱,作物歉收,中原地带又遭饥荒,百姓食不果腹,饿死者不计其数,哪还能胖得起来?”
闻言,榆襄脸上的嗔怪转变为真正的担忧,道:“怎偏战乱又遇上了灾荒!朝廷也不管吗?”
此处虽位于山中,然而地处低洼,又有泉水,倒围成了一片绿洲。榆襄只知这些时日未曾降雨,以为是地域的缘故,倒也没多在意,没想到外面竟又降下了天灾。
“南人放火烧了粮仓,那些贵族自己还得找别国借粮,哪里还顾得上普通人?”老者摇了摇头,叹气道,“不说这个,这些事啊,也不是我们这些游医管得了的。老夫本想看看你过得怎样,带你往东方去,看这样子,留在此处也不坏。”
“外祖父说得哪里话!久居山中,与世隔绝,不能治病救人,苟且偷安,就算能长点儿本领,又有什么意思!”
“襄儿能这样想,老夫心里甚是欣慰。”老者捋了捋胡须,点头道,“不过光说可不行,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些日子有什么长进。”
榆襄扶老者下了鹿,将鹿栓在门口。又招呼两个小娃出来,跟老者问过好。榆襄一边引老者看过院中所植、所晾各种草药,一边介绍其习性、疗效与配伍,老者笑着点头,只是偶尔加以纠正。
“识得这些,倒也不愁开方。”老者道,“然而行医还需见着病人,才可辨证论治。今日收拾收拾,明日随我动身。”
三个小辈按老者指示,把一些道地药材捡了出来,方便走时收拾进行囊。老者又在院中转悠,见角落里搭了个木架,下面还有些柴火烧过的痕迹,像是不久前还在这里烤过东西。
“外祖父,还有一事,我刚忘了跟你说,”见老者打量着柴火堆,榆襄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草药跟了上来,道,“三四个月前,还有一个人不知怎么进到此处来了。她当时浑身是伤,又中奇毒,我试着给她用药,竟然治好了。”
老者回过身来,眉头微蹙,道:“什么毒?”
榆襄咬了咬下唇,神色有些犹豫,道:
“……像是爹爹会用的毒方。”
老者原本半眯着的双眼突然睁大了些,看了看榆襄,又看了看火堆,半晌才开口:“那人是什么人,现在身在何处?”
“说是盛女公子的部将,今早吃过饭便出去打猎了。”榆襄答道。
老者重新眯上了眼。榆襄却依然有话要问:“外祖父,外面战事如何了?爹爹可曾收手?”
“南军已经退兵,只是偃国内乱不止,恰逢干旱,又有盗匪横行,情况倒不见得比当初好多少。”
“那爹爹……”
“襄儿,你大了,应该分得清是非曲直。”老者沉下声来,语气也冷了几分,“那人无论遭遇什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有关他的事,你也不必再问我。”
榆襄噤了声,不敢再问。正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提着一只山鸡回来,老者又转过头,恰与那女子四目相对。
“这位便是襄儿的外祖父吧?”宣盛只是短短地愣了一下,把绑着腿的山鸡扔给过来接的阿风,上前行礼道,“幸会。不知外祖父此行可是来带襄儿和那两个娃子出山的?”
“正是。女侠给舍外孙女当猎户,倒真是屈才了。”老者也恢复了和蔼的神色,笑着说道,“听闻舍外孙女替你解了毒,不知还有没有残余。让老夫替你把把脉,也看看你恢复如何。”
两个人互相谦让着进屋,榆襄本也想跟着看看,却被老者止住,叫她继续整理草药。
榆襄越看越觉不对劲,这两个人……分明像是以前就认识的。
进了门,估摸榆襄他们在外面也听不见,又笑道:
“原本见榆襄的手艺,我就猜她师应是从于江神医,今日又见神
医,果不其然。”
江昴江神医,几年前曾在宣盛军中行医,与宣盛也算得上熟识。他身怀许多常医所没有的奇巧技艺,宣盛也都看得出端倪。后来战争结束,宣盛几经挽留,若非江昴将一些巧计授予她,她还真不一定肯放他离开。
“老夫也没想到竟能在此处见到公子。”江昴笑道,一面又叫宣盛伸出手腕,“公子可知,你在外头,可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死人了?”
“想来大概如此。”宣盛无奈道。在她的印象中,她来到此处之前,盛军似乎正仓皇撤退。军中无主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好好处理战后的条约事宜,能不能保住盛国在南方的利益。
江昴替宣盛把脉,见脉象平稳有力、节律整齐,知道病已无碍,便放下心来。
“江神医从世间来,想必知晓时局,不知可否告与某人?”
“唉,此事公子出去后自然会知晓,就莫要问老夫了。”江昴捋着胡须摇头道,“我欲带外孙女和那两个孩子往东去。出了这山,便与公子就此别过了。”
见老者偏要卖关子,宣盛也不纠缠,只是道:“我与你那外孙女约定,伤好之后给她做三个月护卫。神医如此急于摆脱盛某,倒是要叫我当一个无信之人了。”
“无妨,此事我会与襄儿说清楚。只是女公子不可将身份告与她,继续假借他人之名便可。”江昴道,“他日若是有缘,自会与女公子再相见。只是当此关头,女公子实在不宜与我们同行。”
“哦?这是为何?”宣盛挑了挑眉,问道。
江昴斜看了眼外面的榆襄,又转回眼,道:“不为旁的,只因女公子斩了荀则那贼巫。”
宣盛心想他们一家果然与荀则关系匪浅,刚要再开口,又见江昴摆了摆手,道:
“多余的公子就不必问了。老夫一游医罢了,只会治病救人,管不得许多事情。”
宣盛只好作罢。只见江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像是厌恨,也不像是惋惜,让人琢磨不透其中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