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上弦幽径独行

第四十七章 借宿

信岳是偃国北部边陲之城,原本虽称不上富庶,却也算得上可以安居之处。然而如今举目望去,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大街上尽是碎土瓦砾,人影稀疏,一片死气。

铭旌之间,一老汉正编织着草席,编编停停,手似乎也不听使唤。他叹了口气,把草席放在膝上,刚要取出水袋来饮上一口,一抬头,却见一满身风尘的青年正站在面前。只见其仪容不俗,又身姿挺拔,眉头轻蹙,却难掩宇间神采,一看便不是本地人。

“敢问老伯,这里可有落脚之处?”青年抖了抖衣袖,行了个礼,问道。一听声音,倒像是个女子,带有几分别国口音,老汉却也听得懂。

老汉喝了口水,又将水袋放到一边,才开口道:“你若是走得动,不如北上,或许还有活路。”

“实不相瞒,在下正是要到盛国去。只是此时天色将晚,粮财将尽,才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哦?”老汉挑起一边眉毛,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青年,“你是盛人?”

“正是,在下随女公子出征,因故滞留此地多时了。”

老汉眯起眼,思索了一番,又长叹着呼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你不妨跟我去县丞府上,或许那里可以留你一宿。”老者放下草席,起身说道。

宣盛跟着老者来到一个还算得上体面的宅院。只是此宅墙也有些坑坑洼洼的痕迹,门口也似乎很久没有打理了,上写着“马府”的牌匾都有些模糊不清。老者敲了敲门,向来开门的家仆说明了来意。家仆只道稍等,便回屋去禀告主人。没过多久,一位身形单薄的中年人大步走了出来,行了礼,请宣盛进屋坐。

“义士既是盛女公子部下,便是于我有恩,”县丞说道,“我这就叫家人准备饭食,还请义士莫要嫌弃。”

宣盛也没有推辞,告别引路的老汉,随县丞进了屋。县丞又唤来妻儿,见过宣盛行礼。宣盛一面道“不消受”,一面注意看着这一家人,皆是粗布麻衣、面如菜色。可见马氏虽为县丞,日子过得也并不见得多好。

县丞引宣盛到堂中坐下,便问宣盛姓名,又为何会落到此处。

“在下闵成,随女公子班师回国,不料陷入敌军埋伏,身上有伤难以远行,又于山谷中迷了路,不久前才得以出来。”宣盛答道。

皿成,盛也。宣盛并不清楚吕凤身在何处,又不便用自己的名字,便又换了个假名。

“某与世隔绝多时,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敢问在下有何功德,得遇县丞如此厚待?”

“义士过谦了。当初南国攻掠我国,致使偃国上下生灵涂炭。列国冷眼旁观,唯有盛国起兵相救,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县丞解释道,“后强秦介入,吞并我国西部诸城,唯有盛国分毫不取,此真乃正义之师!有识之士常怀感念,盛国是仁义之邦,盛女公子也是仁德之君,我辈不如也。”

看着马县丞敬仰的神色,宣盛内心倒有些心虚了。盛军之中存在什么问题,她比谁都清楚,不过自恃强干,没有去管罢了。在盛国,文人武将区分过于鲜明,军中并不乏能征善战的勇武之将,却缺乏运筹帷幄之人。换句话来说,全军之中,只有她是能操纵大局的,这也是为什么在她神志不清之时,吕凤会选择抛下一切利益带兵回国。

若是她那时还能主持大局,总要继续进军,拿下被南国攻下的城池,再签订几个盟约,绝不会叫军士们无功而返。只是没想到,盛军匆匆退出,倒成了义名,让邻国之人如此推崇。

“县丞过誉了,这些都是女公子功劳在下实在不敢当。”

县丞叹息一声,又道:“只是可惜,宣君如此英明神武,竟丧命于我国境内,尸骨尚不能保全,是我国有负于盛国啊!”

宣盛原本还尬笑着,此时脸色一凝,心中升起一阵不安,道:“县丞所言的尸骨不能保全,是什么意思?”

“义士还不知道盛女公子遇害之事?”县丞面露难色,见宣盛脸色越来越阴沉,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吞吞吐吐,半天才道,“就在盛军回国的途中,盛宣君为南国军士所擒,头骨被砍下做成了酒器,后也在战乱中不知所踪……”

“砰!”

宣盛跟前的几案被一拳劈成了两半,县丞吓了一大跳,慌忙起身,弓下腰行礼,偷偷瞄着宣盛不敢说话。

削下头盖骨做酒器,是胡人的野蛮风俗。南国人效仿此举,无疑是对盛国公开的挑衅和羞辱。况且,能够被相信是盛女公子而这么久不被发现的,

除了她的贴身侍卫吕凤,还能有谁?

“南国贼欺我太甚!”宣盛咬着牙,恨恨地说道,“不杀主谋,难雪我心头之恨!”

她还隐约记得吕凤戴着她的头盔冲杀出去的背影,尽管她也不清楚那是不是真实的。吕凤跟随她多年,她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手足。听县丞此言,宣盛只觉心头一阵重击,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过宣盛到底是善于隐忍,几次呼吸之间调整好情绪,理了理衣袖,似乎恢复了冷静。

“在此食宿,又破坏了县丞的东西,是在下愧于县丞。若有事差遣,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义士,宣君虽死,然而当时伏击的南军也几乎全军覆没,与其寻仇,不如回国效力啊!”

马县丞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宣盛心头窝火,就这么放下,却也不甘心。

“谈了这么久,都是说的在下国家之事。不知县丞有何难处,可有什么在下能帮得上忙的?”

见宣盛似乎已经消下怒气,马县丞看了眼裂开的几案,犹豫了片刻,道:“实不相瞒,马某确实有一事,想仰仗义士。”

县丞开始向宣盛讲起偃国的时局来。原来南军退出之后,偃国的大部分领土得以保全,只是西部几座城划给了秦国。本身休养生息之时,中央却陷入君权纷争之中,无暇顾及地方。恰巧这一年少雨,作物难以生长,百姓的生活更加艰难。

“南国侵略时,曾在多城放火毁粮。我信岳离南国稍远,粮仓还未遭遇焚烧,只是战乱之后盗匪横行,仓中谷物已被劫去大半,这样下去,全县百姓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啊!”县丞忧心忡忡地说道,“县令及县尉大人各自收拾行李携亲眷逃奔他国,马某世居此地,不忍离开,却也束手无策。还请义士回国之后,替某为信岳借粮。”

看来偃国内政实在是乱成一锅粥了。宣盛心想着,皱了皱眉头。

“信岳作为一个县城,未经准许,私自向他国借粮,这不合规矩吧?”宣盛说道,“况且在下一无名小卒,如何能替县丞借得了粮?”

马县丞脸色煞白,紧闭着嘴唇,没有说话。宣盛心想,他大概尝试过其他方法,只是都不顺利,病急乱投医,这才连求她这种“无名小卒”的法子都用上了。想想也是可怜。

“马县丞安土重迁,又心系百姓,在下不如也。”宣盛叹了口气,心想既然受人恩惠,还是替人家做点事的好,又道,“非在下不愿帮忙,只是依在下愚见,信岳既有粮,又何必要向他国借?”

“义士这是何意?”县丞抬起头,睁大了眼睛问道。

“在下一武夫,只会打仗罢了。”宣盛微微一笑,道,“不知城中还能凑起多少壮丁,又有多少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