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第五〇八章:还都之议
建炎元年六月,东京开封渐复元气。宗泽身为开封尹,目睹市肆重开、百姓复业,心中欣慰,却亦忧惧。金人虽退,然国祸未平,二帝北狩,朝局动荡,官家不在京师,百姓人心不定。
宗泽乃上疏,请赵构还京,疏曰:「臣闻,天下者,祖宗之天下;社稷者,祖宗之社稷。东京乃祖宗根本,天下所系。今陛下倚南京行在,偏安一隅,既不足以镇抚四方,亦难彰天子之威。今东京城郭尚存,市井渐同平时,将士戮力,商旅往来,百姓安居,皆忠于宋德,盼陛下归根复位,以慰人心。
窃闻有欲阻陛下还京者,皆如张邦昌之流,或畏金人威,或怀异志。然臣以为,此辈乃挟敌以自重,绝非忠于陛下之人。金人虽强,然其势未可久;若陛下以天子之威归京,则义士勇于奉命,豪杰乐于归心,四海臣民,皆当欣然向化。是故,请陛下早日还京,以安社稷大计。」
赵构得疏,初闻心动,然左右汪伯彦、黄潜善等皆劝曰:「金人虽退,然北地未靖,开封危而未固,官家若返,恐再蹈靖康之祸。」赵构遂踌躇不决。翌日,诏曰:「东京虽有恢复之望,然金人窥伺未止,朕若轻返,恐致再乱。宗泽忠勤体国,宜专留守之职,整肃军民,保全东京。」
宗泽闻诏,虽知官家不还乃形势所逼,然心中忧国如焚,复上言曰:「臣守东京,非为宗泽一人之功,乃为宗社安危计。若陛下迟疑不决,民心恐难久固,金贼或生轻宋之心,养敌成患。」赵构不再答复,旋即授宗泽延康殿学士、东京留守,令专理开封军政,以待时机。
宗泽虽忧愤莫名,然仍竭力治事,整顿防御,招抚流亡,安定百姓,期以京师为根本,图再兴之机。其忠诚与气节,遂为朝野所称道,东京百姓皆呼之为「宗公」,以祈国家安泰之愿。
赵构即位伊始,倚重汪伯彦、黄潜善等近臣,而这二人素以逢迎之术立足,凡遇朝中忠臣敢言,多或打压或掩盖。宗泽,时任京城留守,乃一心忠义之人,力主皇帝返京安抚民心,但其言论屡遭压制,最终未能改变赵构南迁的决定。
七月,赵构在黄潜善的建议下,欲巡幸荆襄、江淮,试图远离开封以避金兵锋芒。此举在朝野间引发巨大争议,宗泽首当其冲,上疏力谏:「京师二百年基业,陛下若轻弃之,则天下士民何以自安?昔景德年间,契丹犯澶渊,寇准力主亲征,终得安社稷。臣不敢望及寇准,但陛下岂能不思先皇守土之意?」
黄潜善对此冷笑,向赵构进言:「宗泽虽忠,但其见识终究偏狭。他不知大势所趋,若依其所言返回京师,岂非授人以柄?陛下万不可为其所惑。」
赵构有所迟疑,但许景衡等主战派却站出来力挺宗泽:「陛下此举一旦成行,则京城之守将士无心,民心尽失。金人觊觎南土,非但不止,反而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赵构面色阴沉,抬手阻止许景衡再言。就在此时,汪伯彦插话道:「此时国力衰微,陛下能留有生之力已属不易,所谓‘良臣择木而栖’,国家亦需择地而守。若京师为敌所趁,陛下又如何能保宗庙社稷?」
朝堂内分为两派,争论不休。赵构最终仍偏听汪、黄之言,下令拟定巡幸计划,并准备迁往应天府。
宗泽得知赵构决意南迁,心中悲愤难平,遂私下召见门客,与部下密议应对之策。
「汴京虽困,但城中百姓日趋安定,商旅重现。金人虽南侵,其意在掳掠,未必急于占领京城。陛下若回,必能鼓舞士气。我当率诸道兵马恢复两河,迎回二圣,以洗靖康之耻!」宗泽拍案而起,语气激昂。
周围将领纷纷附和,但也有人忧虑:「赵构多疑,身边奸佞当道,宗公若再谏,恐引祸患。」
宗泽叹息道:「匹夫为义,尚不惜死,何况我为朝廷重臣?天命之下,吾岂能退缩!」
他当即再次上疏,言辞更为恳切:「陛下虽欲避敌,但南迁绝非长久之计。若不能稳住北方腹心之地,岂能有力与金人抗衡?陛下若能早日返京,臣定以全力整顿军马,直取两河!」
然而,赵构仍不为所动,反命汪、黄将宗泽的奏疏扣下,不予传阅。宗泽愈发忧心,他知皇帝被奸臣蒙蔽,几乎不再寄望于朝堂,只能暗中联络地方将领,筹备北伐之事。
正当宗泽谋划时,金国遣使假托「出使大楚」名义至开封府交涉。宗泽当即看穿对方伎俩,主张将金使斩杀,以绝其南侵之意。然而,黄潜善再度进谗言,劝赵构优待金使,试图以「和议」换取喘息之机。
赵构亲自下旨,命宗泽将金使安置在别馆,
提供丰厚招待。宗泽对圣旨恨恨不已,但迫于局势,未敢违抗,只能按命行事。他在私下感叹:「陛下本可振奋国威,却一再忍辱求和,此等行径只会令敌人愈发轻视!」
金使离开后,宗泽愈发痛心,暗下决心,即使赵构弃守京师,他也要独自守护汴京百姓,绝不让其陷入敌手。
赵构听闻金兵欲返北,河北民变频起,朝廷大臣议论纷纭。适太学生陈东、布衣欧阳澈上书,请斥退黄潜善、汪伯彦二贼,以安天下。陈东直言:「靖康之祸,黄、汪二人误国,致敌入汴,宗庙崩毁,今陛下欲兴复中原,理当罢黜此二奸佞,以示天心民望!」欧阳澈亦慷慨上言:「国家兴衰在贤能,愿陛下任人唯贤,戒贪佞之臣,勿蹈前辙!」
赵构阅奏,颇为动容,然黄潜善怀忌,入宫陈奏道:「靖康时,此二人鼓众万人伏阙,搅乱大局。今日竟敢妄议朝政,若不诛之,恐有后患!」赵构迟疑未决。黄潜善复道:「臣忧此二人乃为乱端,不除不足以平民心。」赵构怒气渐炽,遂准其请,密令商丘府尹孟庾速诛陈东、欧阳澈。
孟庾接旨,大惊失色。他素知陈东为人正直,忧心忡忡,召陈东、欧阳澈密告道:「二公所言忠诚,然奸佞当道,已蒙天子密旨,要诛二位。今日何以自处?」
陈东闻言大笑:「吾平生所求,留忠去佞,自知早晚必有一死!既知必死,何必惊惶?死也须做饱死鬼!愿请食而行。」欧阳澈拍案笑道:「岂能无酒?饮一觞,与贤弟同赴九泉!」
孟庾感其义,命备酒菜设席,与二人同饮。席间,陈东笑语如常,言道:「古云忠臣不避祸,仁人不惧死,吾心安矣。」饮毕,忽起身对孟庾道:「欲解小急,劳君宽宥。」小吏见状以为陈东有逃遁之意,挡住去路。陈东仰天大笑:「吾陈东若惧死,岂会上书于天子?既已上书,又岂惧死而逃乎!」小吏闻言,感其忠烈,退避三步。
陈东解衣冠,整带束履,神色如常,返席就坐,提笔写下遗书一封,字画如平时,条理井然,将家事嘱托从者,言道:「汝回后,务将此书送予吾家人。」
次日午时,陈东、欧阳澈以冠带正装赴市。陈东昂首阔步,高声诵道:「我死国生,我死不足惜;我生无用,死不足惜!」
欧阳澈亦朗声曰:「忠臣尽忠,仁人行仁;死者无悔,生者当继!」
市中百姓见之,无不叹息涕泣。黄潜善命差役将二人押至刑场。行刑前,陈东面向南,长揖一拜,高声道:「愿我尸首血洒,庶几唤醒陛下!」欧阳澈紧随其后,面不改色,大呼:「奸臣误国,民心何辜!吾二人死,天下当记!」
刀落两首,血溅尘埃,陈东、欧阳澈就义于市,时年三十五。百姓争相收其尸,厚葬于城南郊外。
此事传开,商丘百姓为之哀悼,河北义军亦闻之愤慨不已,康王赵构因民愤愈烈,不得不表面撤黄潜善之职。然奸佞权势未衰,宋室内乱更甚。
商丘行在内气氛凝重。赵构身披单衣,端坐堂上,黄潜善和汪伯彦分立左右,殿内一片寂静。宗泽的奏报已经送达,劝请赵构返回开封主持大局。然而,伴随而来的却是两则噩耗:一是赵楷在杭州自称嘉兴皇帝,手持太上皇赵佶的传位诏书,欲与赵构争夺正统;二是汉中少华山史斌叛乱,西北局势动荡不安。
赵构捏着奏报,眉头紧锁。他语气冷硬道:「赵楷虽有诏书,但杭州兵微将寡,仅靠高俅那点御林军,就能在江浙立足?他岂不知那一带早被方氏妖女掌控!朕若坐视不理,迟早江南亦成他人囊中之物。」
黄潜善躬身答道:「陛下所言极是。但宗泽催促陛下北上开封,臣以为不可。如今金兵南侵方炽,开封危如累卵,陛下若冒险北上,万一被困城中,则大宋社稷危矣。」
汪伯彦接道:「陛下所虑江南固然重要,但眼下宗泽与王彦尚能暂时固守前线,江南局势不至立刻失控。臣以为,目前最需定夺的,是如何处置西北局面。史斌叛乱虽为匪患,然地处汉中要地,若贼军席卷蜀中,将成尾大不掉之势。」
赵构闻言,沉吟片刻,问道:「你们以为,当下该如何安置行在?」
黄潜善略一思索,答道:「陛下,臣建议暂驻南阳盆地之邓州。此地居中原、荆襄与西北之间,可进可退。一旦西北局势恶化,陛下可由武关西入秦地,接收西夏边军精锐;若江南事变,亦可南下荆襄,号令楚地军民。如此布局,足以掌控全局。」
汪伯彦点头附议:「陛下,邓州地势险要,且南北交通便利,无论应对金兵,还是争取西北精兵,皆为上策。
至于赵楷,他虽得太上皇诏书,终究不过是杭州一隅之主。待陛下集结西军与荆襄之力,再调淮南兵马,足以令其不战而降。」
赵构听罢,缓缓点头,却依旧心有忧虑:「可朕始终担忧方氏妖女。她手握江浙十数万明教兵马,若对赵楷心生偏袒,江南岂不生乱?」
黄潜善闻言,躬身答道:「陛下暂勿忧心。方氏无胆女辈,虽据江浙山野,却从未公然反宋攻州破府,仅据有一个明州半个秀州还是太上皇封给她的,显然并无彻底与朝廷为敌之意。臣观其行事,或为趁乱自保,未必会偏袒赵楷。只需陛下稍作恩威并施,她自然会识趣退居海上。」
赵构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只恨江山凋敝,良臣难求,方有此乱局。」
汪伯彦趁机进言:「陛下,江山虽乱,但西北的边军战力尚存。这些年曲端所部屡败西夏,兵甲精良,号令严明,堪称大宋最强兵马。若陛下能稳住西北,将边军收为己用,则定可重振大宋之威。」
赵构闻言精神一振,道:「好!就按你们的计策,朕即刻启程南阳!传令宗泽,继续守住黄河天险,勿再劝朕北返!待朕从邓州整顿军马,再论中兴大计!」
黄潜善与汪伯彦齐声道:「陛下英明!」
八月十五,赵构终于启程,登舟离开南京商丘,向陈州、蔡州方向进发。汴京城头,百姓哭声一片,宗泽站在城墙之上,心如刀绞。他不知是否还有天子回京的一日。
宗泽回到府中,将密谋已久的计划逐一部署。他对部下说道:「汴京是天下之腹心,若连此地都弃守,大宋危矣!我等只能尽忠守土,即便身死,也要让金贼付出代价!」
从此,宗泽肩负起孤守汴京的重任。然而,建炎朝廷的放弃已成定局,他的忠义与坚持,终究未能改变宋朝偏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