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鱼与冰河

烛火摇晃,一夜安眠的表面。

张良依旧起得很早。

他一动,她就醒了,他以为她睡得不沉。

其实许栀一夜没睡。

她意外发现密阁暗卫在传讯的盒中放了一封密函。

看了之后,她就彻底睡不着了。

许栀来不及多想,立即燃了安神香搁在张良榻边。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穿着单衫,攥了手掌整整一夜,掐得发红。

只为别让自己的情绪崩溃。她忍着痛苦,与惨淡的月色,来到案前,往咸阳写了长简。

千余墨迹,字字皆是因果。

南方时值晚夏,日未出,月不遮,天色青黛。

晨光洒在他的衣袍,穿透他发丝析出一层灰银色,连同他整个人也处于漫漫朦胧。

她本想装睡,偷偷地看看他。可惜要怪晚夏凉风入幕,拨动纱帘。

许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天转凉,可是受寒了?”他问。

她努力打起精神,故作自怜的调笑道:“若不是你昨夜非要离我那么远,我也不会着凉。我想着你在阿鹦那儿的自称,我就来气,就睡不着。”

张良注视她,缓缓蹲身,揉了她的头发,“阿鹦的丈夫不是韩人而是楚人。我担心楚人对你不利。昭蓉在醴泉宫所行之事,阿垣跟我说了。她彼时大抵就想拖你下水。”

张良准确无疑地解答了许栀的疑问。

他看着她,一旦他让她几分,她果然就格外得寸进尺。

这回,她眼里甚至冒了点泪出来,她死死搂住他的腰,不顾手上的伤也不撒手。

“别回颍川了,留在淮水陪我吧。”

“荷华。”

她抬起头,突然问,“张良,你想不想过阿鹦家那样的生活?”

“你呢?”

“我若做一回阿栀,便可以去想过这样的生活。”

“荷华。”张良别过她的耳发,“做秦国公主很累,你要背负很多延伸的仇恨。”

许栀看着张良,这一刻似乎他们的灵魂对视了。

“我是父王的女儿。”她的指尖触上他的脸,“子房,我从没有后悔生活在这里。”

张良叮嘱道:“秦楚一旦开战,你便处于楚人杀戮之下。到这时,你不能顾及项燕。”

“知道了。”

张良握住她的手,“你曾与我言诸葛亮之锦囊妙计。世上计策能谓之绝妙,大多是用绝处逢生之用。我给你此物,但不希望你用到它。”

他说着,只见一只黑绒布所制的锦囊被放在了她手心。

许栀捏住,再说了句“知道了。”她言罢,圈住他的脖颈,不一会儿,他温和润泽的气息再次蔓延开。

张良的背影与将明的天空融合成同一种颜色。

这一刻,她的心忽然很空,一滴泪从眼眶滑出,落在黑绒上,像是开出一朵青黛色的梅花。

不一会儿,阿枝带来了只檀色药箱。

她为嬴荷华解开手腕的绷带。

“公主,您让先生滞留淮水一夜,并不能解除楚国眼下之危机。”

“陈平的信上写,子房这些天连日在城父处理昌平君之遗。这很危险。当然,他若一直留在城父,对父王来说也很危险。”

阿枝心中一惊。“先生那些天都与公主在一起,他并没有时间参与城父之乱。”

“我知道的事情,无法宣之于口。怀璧其罪,不过延迟几年。”

“公主是说……大王是要借此机会一并拔除张家?”

“不能笃定父王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很明显不是吗?秦国国内不想看到张良占据朝堂重要位置的臣僚不在少数,想要杀他的更不是个例。”

她说着,看了看系在腕间的绸布,比如姚贾,又比如李贤。

许栀拿着匕首,动作迅速地又将还没完全合拢的伤口划开。

她已经习惯得连轻微的‘嘶’也不喊了,只蹙着秀丽的眉,看着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入到瓷瓶之中。

阿枝也有些模糊了。李贤若一直要她的血做续命之谓,小公主便要一直这样?她如果厌恶李贤,为什么看到吕泽来书那一刻,那样惊慌失措,她为什么要哭,又甚至不惜‘残忍’地救他?

在许栀看来,他抵她劫,她还他血,世上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事。

“公主,”阿枝赶紧给嬴荷华包扎好手腕,阿枝看她又将红枣塞了好些到嘴里,她重复着一贯的幼稚举止,好像真的觉得吃几颗枣子就能把流掉的血给补回来。

“…公主,阿枝有一句不当问的。”

许栀本想说,不当说还是别说。她一看阿枝的神情,愣了一下。“你说。”

“若秦不能容下先生,公主要推一把么……”

说完,空气凝固了一会儿。

阿枝一滞,深觉这种话她不当触碰,即刻要跪。

很久之后。

许栀捏拳捶捶混沌的大脑,努力要让自己清醒一些,更清醒一些。

她朝阿枝清醒无畏地笑了笑。

“最开始,我怕他。后来我想得到他。现在,他在我眼前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其中我有多少惧怕,他对我有多少恨,后来又包裹了多少爱,已经看不清了。”

许栀无数次想起韩非所言,她抬首望向外边儿已经亮了许多的天空,霞光从窗中来,橘红色的斑斓笼罩了整个空间。

草色如旧,但见空寂。

“阿枝,让陈平从王兄那里找个理由,回咸阳。”

——

张良回到颍川郡城父的当天。

等着他的,是从咸阳来的廷尉丞。

“张御史,大义灭亲啊。下官佩服。”廷尉丞乐呵呵地笑着,“虽然大人检举有功,但您身份您也知道,不好避开。不过您放心,上头都打点好了,这是流程,您走一趟流程就是了。”

呼啸而来的海啸,自此从他的生命席卷。

巨大的浪花在一瞬间冻成冰雪,掩埋他心中化而出的鲜嫩花朵。不等他停留,狂风乍起,浪花立即拥抱岩石,再狠狠地砸上去,撞出翡翠样子的粉末与尘雾。

——

昭蓉的案上,昭阳的案上都收集到了密报。据说嬴荷华的车撵到达寿春这一天,随着她的脚步,身后紧接而至的,将有六十万秦军……

“嬴荷华不怕死?”

“嬴政不是说最宠爱这个女儿?”

这肯定是个谣言。

谣言若是真,那简直也太瘆人了。

楚国王室还是胆小的人多点,于是他们总算想起了项燕,他们这时候,真的有些慌了。

是夜,月明星稀,四周低矮的丘陵起伏。

从黄河跨过长江,去寿春的路还远着。

许栀总算知道汉代的和亲公主去远邦要走多久,她连续半月失血过多,虽然年轻,但也有些吃不消,她自笑献血也不能天天来。

身体疲倦,精神也是高度紧张。

“公主殿下,我们在此处停留置车。”随从躬身立在车前。

许栀面前那对凤凰图样的纱帘终于被随行属官拨开。

依照公主外嫁的惯例,礼官领着许栀朝西北方阖手而拜。

这些天,遭受的刺杀都数不清。

许栀做梦都想不到,躲避刺杀成家常便饭这事情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凉风习习,让深绿浓荫的树木下投射出一片阔叶的阴影。

隐约之间,风骤然大了不少!

许栀恢复镇静只用了不到十秒。

偌大的榕树底下。

李贤看着被月光包裹着的公主,她气质变了,短短两个月,已与上次从陈郢醴泉宫离开时大不相同。

她单着楚袍,大片浮动丝绸之后,高挑清瘦,群裾堆积成皱山,如一尾银蓝鲛鱼,也生了几分清冷。

只是这样的颜色不适合她,套在她身上全无楚山楚水的温和,她抬眼之间,处处都是炽明。

许栀从榕树下转过头,月色之下,他模样斑驳,一身袍服全部融于黑,浑身都是沉郁幽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

他脖子上的刀伤淡了许多,身体大概恢复了不少,没有恹恹生气。

她下意识地将手背在侧后,注视他的眼睛。

“秦楚开战在即,南郑郡作为粮仓之备。看样子,李监察近来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