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不语忍冬

第46章 第46章

清点战功,修葺城防,抚恤民政……一连三日,裴慎彻夜不休,忙得脚不沾地。

待清点战果后才发现起,此一役,斩敌万余人,缴获战马近万匹。损失了如此之多的人口,俺答虽然还能以小股骚扰的形式侵扰九边,但至少五年之内无力再大军进犯。

此等大捷,开国百余年来也是少见的,更别提是在兵事颓靡的本朝。

果不其然,三日后,裴慎便接到上谕,要携手下众将士入京献俘受赏。

大同距离京都六百余里,疾驰之下两日便能到。

再修整半日后,裴慎精挑细选了几十名俘虏,携近千名将士自永定门内入,沿着正阳门大街往前走,路过山川坛、天地坛、正南坊、菜市口等地,再沿着东西江米巷绕一圈,到皇城根下接受皇帝检阅。

凡军士所过之处,两侧街道挤挤挨挨到处都是人。楼上开窗观望、楼下棚子里、屋檐下,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来了吗?来了吗?”

“真打赢了?”

“哎呀别挤我!别挤了!”

喧哗声中,但见有军士从正阳门大街而入,容色肃穆,绵延二里,旌旗蔽日,长.枪如林。

朔气渐起,铁衣森森,肃杀之气如洪流扑面而来,唬得两侧百姓俱是一静。

火铳兵、骑兵的铠甲上有着大量刀砍锤砸的痕迹,还有匆匆清洗过后残留的血迹。步卒长.枪上悬挂着鞑靼人的衣裳,还有生石灰硝制的鞑靼人头,足有几百个。

看得周围百姓俱是一静。

京都百姓年年受鞑靼叩边侵扰,三年前鞑靼更是打到了京城下,蹂踏良田,掳掠妇女,残杀青壮。以致千村万落血流成河,白骨盈野。

那一年家家缟素,户户披麻。亡者怨,活人哭,坟连坟,冢接冢。目之所视,白幡蔽日,耳之所闻,哀声百里。

仇深似海,恨入骨血,怎能相忘?

如今听说打了胜仗,斩敌俘虏近万鞑靼人,消息传来京都,一时间竟无人敢信。又听说三日后正阳街上有献俘仪式,以至于百姓们扶老携幼上街来看。

今日见几百个鞑子人头被悬于长.枪之上,其后囚车上还关押着几十个鞑子俘虏,百姓们如梦初醒。

“真打胜仗了!”

“杀光胡虏!”

“打赢了!打赢了!”

欢呼声渐渐蔓延开来,先是一角人潮在喊,紧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至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渐渐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虎!虎!虎!”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响起,锣鼓齐鸣震耳欲聋。宛平县、大兴县乡绅带头,扶老携幼,拦在马前,取出美酒佳肴以飨军士。

见状,两侧酒铺纷纷抬出自家招牌酒,靠壁清、兰英酒、芙蓉露、薏苡酒、黄米酒……一时间,十里长街,俱是酒香。

茶馆里有茶客高呼道:“今日大捷,我请诸位吃茶!”

“散喜!散喜!”有东家从柜台笸箩里抓一把铜钱洒出去,引得街边小儿欢呼雀跃,纷纷去捡。

各家酒楼食肆,只叫伙计挑着担纷纷赶来,沿街高呼。

“刘家冷淘面——赠边军将士!”

“来吃!来吃!抄手胡同华家猪头肉!”

“查楼糖缠簇盘!”

陈家巷的炮谷、三斗街的火烧、又有米花白饼、粉果膏环……林林总总,百余家食肆伙计,竟将长街堵塞。

还有两侧街面上,楼上楼下前来看热闹的年轻男女们挤挤挨挨,只将手中香囊荷包、扇坠玉佩,一个劲儿地冲着将士们身上扔去。

又有知机的小贩赶来贩鲜花,荷花、木芙蓉、秋菊……一朵一朵,此时此刻,无人会吝啬这几文钱,只买了簪在头上,或扔给将士。

舞龙的、舞狮的、游锣鼓的、设宴欢庆的……十里长街,酒香花香,人潮人浪。天与地都是热烈的。

见此情此景,裴慎难免心中暗叹,父老乡亲,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啊。

裴慎身侧数位总兵纷纷昂首挺胸,竭力作出英武状,没过一会儿便有香囊荷包落在怀中,惹得众人龇牙咧嘴,喜不自胜。

总兵薛锐看看身旁裴慎,竟没有一朵鲜花落在他身上,连个轻飘飘的香帕汗巾都被他躲了过去,一时纳闷,低声道:“中丞,你这是做甚?”

裴慎心道这满大街的荷包鲜花、香帕汗巾、没一个是他想要的,不躲开,难不成任由她们砸?

思及此处,裴慎神色如常,只暗自冷笑,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满街都是。

见裴慎不语,薛锐正欲再问,却见裴慎勒停了马,竟已到了皇城根下。

待面见陛下后,交了纪功图册,又被陛下夸赞了几句“心性端谨、智识沉毅”,裴慎便离了皇城,径自返回国公府。

此时已是漏夜时分,裴慎不好打扰家中祖母叔伯,便只叫个亲卫提着灯笼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里是惯来没有丫鬟婆子伺候的,唯陈松墨跪在庭中请罪。

夜色漆黑,唯见明月高悬柳梢头,月华映得庭中一地霜白。

裴慎穿着麒麟补子,绯袍犀带,云凤四色花锦印绶,匆匆而来,只瞥了眼满身霜色的陈松墨道:“办事不力,按照军中规

矩,一人二十棍,可有异议?”

陈松墨暗松了一口气,只应了一声便自去领罚。

裴慎进了外书房,燃灯阖门,又来到翘头案前,不慌不忙铺开陈清款宣纸,压上玉麒麟镇纸,又取了两根湖笔。

先研了淡墨描绘五官,次以赭色烘染骨骼肌理,粉白、绯色层层晕染,上一层薄粉,最后取一根羊毫笔,细细勾勒秀眉鬓发。

将笔于宣窑磬口笔洗中细细洗净,裴慎悠闲地啜了盏茶水,静待墨干。

就在此刻,外书房忽有人敲门,裴慎道了一声“进来。”

便有个着皂色圆领袍的男子,满脸络腮胡,借着夜色入得门中。

裴慎顽笑道:“镇抚使如今是越发小心了。”

石经纶只苦着脸咧嘴一笑,阖上门低声道:“鬼鬼祟祟,实非男儿所为。若不是事情紧迫,我又哪里会夤夜前来?”

裴慎见案上画已干,便将其小心叠起来。

石经纶探了一眼,难免感叹道:“大人好定力!”火烧眉毛了,竟还有心情作画。

裴慎轻笑:“这可不是画,是解你家指挥使忧思过甚,夜不能寐的灵丹妙药。”

石经纶一愣,只纳闷道:“指挥使不好男色。”这画中人虽男生女相,容貌绮丽,绝非凡品,可指挥使又不是为了男色忧心。

裴慎不慌不忙地将画轴卷起,眼底冷意森森,只嘴上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爱妾。”

石经纶微怔,正欲相询,谁知裴慎下一句唬得他脸色一变。

“我赴任山西之时,她意外走失。”

意外走失?好端端一个妾,住在国公府里,哪里会突然走失?恐怕是逃了。

石经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瞠目结舌了半晌,喃喃道:“这女子莫不是个磨镜?”

若非不喜男色,何至于弃了俊朗清贵,位高权重的裴大人,这不合理啊!

裴慎握着画轴的手攥紧,几要将那画轴攥裂开,半晌他冷笑道:“你且将此画拿去,帮我查一查画中人如今去了哪里?”

石经纶拱手应道:“是,大人!”语罢,又道:“可这与指挥使又有何关系?”

裴慎淡淡道:“段仁冤死狱中,宣大总督的位子空了出来,林少保和陈阁老两派为了这个位置相争不休。”

石经纶低声道:“裴大人战功赫赫,又刚一战定鼎宣大,今日陛下还夸赞裴大人才猷谙练,操履清勤,朝野上下俱传,只说裴大人将要赴任宣大总督。”

出头的椽子最先烂。被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四面八方都是嫉妒艳羡的眼神,哪里是好事?

裴慎暗自警醒,便笑道:“你且告诉陆指挥使,我无意宣大总督的位子。”

“为何?”石经纶蹙眉道。

裴慎只笑了笑,没说话。

他今年二十四,从二品巡抚,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得了宣大总督的位子,便是二十四的正二品高官,太过显眼。况且过早登上高峰,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功高震主的下场人尽皆知。

此时此刻,原就该压一压,沉一沉。积攒功劳,厚积薄发,到了三十余岁,便能一举入阁。此其一也。

其二,林少保和陈阁老,两派人马争宣大总督争得厉害,他此刻卷进去,恰是政潮最为暗流汹涌的时候,再想脱身就难了。

其三,作为宣大总督强有力的竞争者,他自愿退出,别管是林少保还是陈阁老,总给饶些好处给他罢。同乡同年们的职位,也该往上提一提了。

其四,便是要放弃宣大总督的位子,来保住陆指挥使。

“陆指挥使不是正忧心陛下想让林通来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吗?”裴慎笑问道。

屁股底下的位子要被抢了,能不忧虑吗?

石经纶也不知他为何转了话题,只点头道:“那林通虽庸碌,却是林少保之子,婉贵妃弟弟,颇得陛下信重。”

裴慎便笑道:“你只管告诉指挥使,且叫他去助林少保争得宣大总督的位子即可。”

如今俺答败退,宣大五年无大战,换一个庸碌的林通上去,只要不瞎搞,老老实实当个木头,并无大碍。

而林少保一方得了宣大总督的位子,陛下为了朝野平衡,便绝不会再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给林少保。

陆指挥使的位子也就保住了。

思及此处,裴慎只轻哼一声:“我与你家指挥使相交多年,何苦前来试探我?”

石经纶憨厚的冲着裴慎笑了笑。实则用宣大总督来保住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这法子陆指挥使自然也想到了。

但用这办法的前提是裴慎肯放弃宣大总督的位子。故而石经纶这才夤夜前来探他口风。

裴慎笑道:“此番陆指挥使便是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却也悬得很。”

石经纶脸色凝重起来。陛下要换上林通,或许是因为单纯爱重婉贵妃,或许是因为不再信任陆指挥使。

前者还好,后者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失去陛下信任的陆指挥使,便是抗过了这一次,也总会有下一次的。

“为了保险起见,陆指挥使尚需要向陛下表表忠心。”裴慎道。

石经纶蹙眉:“还能怎么表?指挥

使替陛下尝丹药、夜夜持长.枪守在陛下殿前。还苦修青词,年年的贺表都是亲自撰写。去岁还献了《天赐时玉赋》、《龙飞颂》,又寻了两只白狮当祥瑞。”

裴慎最烦靠裙带、靠阿谀上位之辈,奈何锦衣卫指挥使这位子,最重要的不是武勋卓绝、不是进士及第,而是皇帝的信任。

无可奈何,裴慎道:“不知陛下是否怀疑指挥使的忠诚,更不知因何怀疑,既然如此,最好的法子便是再另寻他法,向陛下表忠心。”

“何解?”石经纶问道。

语罢,只顺着裴慎的视线望去,竟望见自己手上拿着的画。

“锦衣卫原就有监察朝廷大员的职责,指挥使只需密告陛下,林通太过庸碌,裴慎近来无事,只在寻一被拐的爱妾,耽于女色,赵泉是个酷吏。”赵泉便是陈阁老推举,竞争宣大总督的有力人选。

裴慎解释道:“这样一来,指挥使便将林少保、陈阁老和我尽数得罪,只做个忠心于陛下的孤臣。陛下感念其孤忠,必不会再对他起疑心,指挥使的位子也就彻底保住了。”

石经纶大受震动,心道裴大人果真仗义,竟舍得牺牲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印象来保住指挥使。

思及此处,他即刻下跪,重重对着裴慎磕了个头:“我替指挥使谢过裴大人了!”

裴慎即刻去扶他:“我与指挥使相交多年,应该的。”锦衣卫是他得力盟友,裴慎自然要保住对方。

语罢,裴慎又笑道:“况且用这办法,明面上的确得罪了林少保,但比起性喜渔色的我、残苛暴虐赵泉,仅仅只是庸碌的林通必定会得到宣大总督这一位子,林少保只会以为指挥使在暗中帮他。”

“至于陈阁老,只要指挥使之后帮赵泉谋一个不错的位子,陈阁老便绝不会怪罪指挥使的。”

而他自己?年纪轻轻,功劳太高,正要自污,偏又不能选择那些会留把柄的手段。如今这法子正好。他追索一个被拐妾室,往好了里想,陛下自己爱重婉贵妃,想来只会觉得他情深,往坏处想,陛下最多觉得他年少轻狂,性子浮躁,尚需打磨。恰好,裴慎正要沉一沉。

既能保住陆指挥使,又能让自己顺势缓一缓,两相得宜的好事。

见裴慎对自己笑了笑,又听他处处替指挥使着想,石经纶感其恩义,只拱手,掷地有声道:“裴大人且放心!锦衣卫便是上天入地,也必要将这女子挖出来!”

裴慎温声道:“既是如此,多谢镇抚使了。”

目送着石经纶离去,裴慎只回到楠木书案前坐下,提起笔,慢悠悠绘了一副雪中红梅图。

绘罢,他看着那清艳的红梅图,又在旁侧提了一句“风递幽香去,人窥素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