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不语忍冬

第47章 第 47 章

此时已至八月,沈澜在杨惟学派来的老仆带领下,赁了苏州城盘门外如京桥附近的一间临河小屋。

苏州汇聚四时风物,八方奇玩,加之人口稠密,房屋鳞次栉比、辐辙纵横,以至于房价奇高,这么一间房要价一月一两银。

当日,沈澜从陈松墨身上取走了三百两银票,一路花销加上租房、购置生活用品,如今还剩二百六十两。

赁来的小院子清幽,周围人家也多家境殷实,若真有贼,必要来偷沈澜的院子。

谁叫她家中只有一人呢。

沈澜思及此处,待清点完资产,便将钱分藏好。床后的青砖内、床板下、细布卧单下,再放些显眼的铜钱碎银在斗柜里,好吸引贼子的目光。

藏好了钱,又取了十两碎银子,沈澜正打算出门去。

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道。总得寻个生计。

她正欲出门,方听见大老远传来一声“王公子——”

沈澜眨眨眼,看了看柳叶窗,暗道这窗户后头便是从苏州府第一直河延伸出来的支流小河,河下小船往来如织。也不知现在推窗跳下去,来不来得及逃走。

“王公子可在?”那声音越来越近。

已来不及了。沈澜阖上窗户,叹息一声。

下一刻,清漆乌木门梆梆地被敲了两声,沈澜心知她不去开,这人是绝不会消停的,便只好无奈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约四十来岁的婆子,脸上搓了粉,隐隐露出眼角细纹。着秋香色大袖衫褶儿,底下一条白棱膝裤,挑边藕色罗裙,发髻上斜插着一点油金簪。

沈澜拱手道: “敢问吴娘子有何事?”

那吴娘子见她容貌俊俏,身长玉立,貌比潘安,当真是调仙人在世,又想起家中待嫁幼女娇娇儿,也是好颜色。这两人站一起,当真是一对神仙人物。

吴娘子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高兴,一叠声夸赞道:“小公子讲礼数哩!”

沈澜讪笑一声,早知如此,她当日便不该租吴娘子的院子,更不该路过的时候,对着那吴小娘子行了个礼,否则何至于此?

“公子可要来几块菊花糕?”吴娘子端着一碟用料细腻,香气扑鼻的糕饼前来,笑盈盈递给沈澜。

“无功不受禄。”沈澜推拒道。

“公子且拿着,娇娇儿做了好些糕点呢!左邻右舍,人人都有。”吴娘子只硬塞给她。

沈澜无奈,只好接过:"我去取碗来,这青花碟子劳烦吴娘子带回去。"

吴娘子笑眯眯道:“公子客气什么!尽管拿去,吃完了再还便是。”

还碟子总得来家里跑一趟,届时只叫娇娇儿出来接碟子,两相看对眼,这事儿就成了!

吴娘子算盘打得好,提起一块香帕,吃吃笑道:“小公子这是要出门去?”

“是。”沈澜解释道:“出门寻个生计去。”

那吴娘子瞪圆眼睛,眼角细纹都绷开了,惊诧道:"小公子不考乡试?"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位吴娘子多半以为她是返乡举子,租个小院好读书,以备乡试。

“自然不是。”心里有底,沈澜便苦笑道:“家道中落,孤家寡人罢了。哪里还有余财科举?”

吴娘子一时失望,她见这小公子衣着光鲜,气度也好,又是杨家老仆领进来的,想来是富贵公子哥,却没料到,竟是个装穷的破落户。

“家道中落了,还有闲钱租院子?”吴娘子一时不信。

见她这般直白,甚至稍显刻薄,沈澜略略蹙眉,只笑道:“自然不是闲钱。”说罢,叹息一声道:“我手中也没几个钱,吴娘子心善,若能略略减免些租金,那再好不过了。”

这哪行啊!吴娘子纵横桃花巷四十年,与人吵嘴从不认输,闻言却脸色大变,连连讪笑道:“这、这一月一两已是最低了,哪里还能减呢!”

沈澜情真意切地蹙眉,苦恼道:“吴娘子不包饭食,这一月一两是不是太贵了些?”

“当初可是说好的!小公子看着也是读过几本书的,怎得如此刁钻。”吴娘子拧着眉毛说了几句,生怕她再砍价,便匆匆离去了。

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沈澜忍俊不禁,谁知绿纱窗下忽传出男子低沉的嗓音:"览弟,错过此等美人,着实可惜。”

沈澜一听便知是谁,开了窗,探出头去,一条小河清浅而过,数艘小船飘荡其上,杨惟学一身海天霞色团领衫,头戴玉冠,腰悬缠枝纹潞绸香囊,手持洒金蜀扇,身姿昂藏挺拔,正立在船头,惹得沿河浣衣的妙龄女郎一个劲儿打量他。

沈澜忍不住笑道:“姑苏人杰地灵,遍地香草美人,杨兄所指美人莫不是吴娘子?”

窗外正坐船的杨惟学,抬眼便见天上粉云如扫,地上小楼清晓,有人凭窗望来,色如春晓,貌比宋玉,扬眉浅笑,漫不经心的样子,端得恣意风流。

很难说杨惟学这般热心,是不是看脸。思及此处,杨惟学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览弟休要胡言。听我家老仆说起,只道那吴家开画帮的,家资颇丰,有一幼女颇为貌美,览弟丰神俊朗,才华卓绝,娶了那吴小娘子,岂不是天作之合?”

沈澜知道杨惟学浪荡惯了,约摸也

不在意这些,可她不欲再谈此事,以免坏了那吴小娘子闺誉,便换了话题,正经道:“杨兄不在家中温书,来做甚?”

“我帮览弟找着了这么个好地方,览弟便这般报答我?”杨惟学坐船来寻她,见了她便径自下船上岸。

沈澜干脆也合上窗,出门去寻他。

两人正好在乌木门口相遇,沈澜便笑道:“如今已是八月初二,初九便要开始乡试,你竟还有时间来寻我?”

杨惟学一下子苦了脸,求饶道:“好览弟,我枯坐半日,实在看不进去书,便想着来外头散散心。"

沈澜会意,挑眉道:"可你一众同窗俱要温书,不好打扰,这才想起我这闲人?"

杨惟学讪笑道:“哪里哪里,我来寻览弟,且去石湖放舟。”

沈澜心知,对付这帮世家子弟,你若低声下气,反被认为没骨气,叫人看不起,故而她便是要巴结杨惟学,也从不惯着他。

于是道: "杨兄,你初九要考试,如今竟还要放纵游乐,想来是胸有成竹,必能做这苏州府的解元郎?”

杨惟学讪笑,见沈澜不肯随他出去,只好怏怏道:“也罢,不搅扰览弟,我自去放舟便是。”

“且慢。”杨惟学帮了自己这么多,沈澜难免想回报一二,便开口道:“杨兄,非是我劝你,只是今日初二,初九便要考试,你便是去作耍,心里也挂碍着考试,玩不痛快,或是玩完了,心里又觉得罪过。”

沈澜久经考场,太知道考前心态了。焦虑、烦躁、担心、期待……很少有人能平常心。

杨惟学叹息一声:"我自然知道览弟好意。只我实在烦躁,看不进去书,反倒影响考试。"

沈澜暗道这就是考得太少,按理,周周一考,考到麻木,把高考当成一场寻常考试,平常心最好。

“据我所知,乡试一考九天,俱在贡院内,年年都有体力不支的,入了考场脑子一片空白的,打翻墨汁、烛台,脏污卷面的……泰半都是紧张所致。"这些俱是听裴慎闲聊时说过的。

“杨兄这是第一次下场考举人罢?也不知到了考场是否会紧张。”沈澜道,“既是如此,乘着离考试还有七日,杨兄不若叫家人仿着贡院支个考棚,日日只在考棚中读书作文。一来塑造氛围,不至于心思散漫,读不进去书。二来适应考场,到了正式开考的那一日,也不至于太过紧张。"

闻言,杨惟学一愣,只是细细思索后又觉得颇有道理,且这法子便是这科不中,下科好生备上三年,一样有用。思及此处,杨惟学便正色道:“多谢览弟,我这便回去读书!”

语罢,又惋惜不已: “览弟灵慧,若能好生读书,必能金榜题名,如今操弄商贾之事,实在可惜。”

沈澜心道她若要科举,乡试搜身可是要从头发搜到脚底,狠一点的还得坦衣露乳,光这一关她就过不去。

沈澜只笑笑:“我虽不能蟾宫折桂,可待杨兄跨马游街时,我必定去看!”

杨惟学朗声大笑起来,只快活道:"借览弟吉言。"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笑起来。

笑了一阵,杨惟学又不免想投桃报李,只问道:“览弟可想好要做什么生意?若有差遣,尽管告诉为兄。”

沈澜见他热心,便也笑道:"我这生意的关键尽数系在杨兄身上。"

杨惟学一愣,好奇道:“这是何意?”

“待杨兄得中解元郎,必有商贾盈门,来求杨兄时文。劳烦杨兄务必拒绝,只将平日里所作时文尽数予我,容我集结成册,苏州士子必定趋之若鹜。若杨兄考中状元,更是天下人都要来买杨兄墨宝!”

明明是她要借杨惟学做生意,偏要说成士子来求他墨宝,杨惟学一时间被她逗得发笑,只意气风发道:“览弟勿忧,为兄便是为了览弟也要考中这解元郎!”

这话说的,两人齐齐一怔。

萍水相逢,对方如此真心待她,沈澜难免有几分感动,便情真意切道: “我落魄之时,能得杨兄一知己,也算不虚此生了。”

杨惟学也是性情中人,闻言只洒脱道:“览弟如此颖慧,便是一时落魄,也不过龙游浅滩,虎落平阳罢了,早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我能得览弟为友,亦是侥天之幸。”

语罢,意气风发道:"且待我做了解元郎,便提着时文来见览弟!"

沈澜拱手道:“只愿杨兄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

杨惟学大笑三声,快活离去。

这边沈澜正为她独家的时文生意忙碌,国公府里石经纶再次前来拜见裴慎。

“沧州乾宁驿?”裴慎道。

石经纶拱手,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我派人临摹了大人给的画像,分发给各地干户,只叫他们细细留意画中人。干户将消息层层下达给百户、总旗、小旗。"

“乾宁驿有个小旗心思细,思来想去,周围倒真有件稀罕事。”

“原来是河颊巷有个卖芦苇席的老者突然发了家,竟买了两亩地,人人都说是来了个富贵亲戚,买了那老者的席子。”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各地做生意突然发家的、破产的,遍地都是。一个升斗小民挣了几两银子罢了,无人在意



可偏偏陆指挥使发了很,底下人又盼着有此等机会立功,便悉心留意起周围陌生人、稀罕事。

“那小旗胆大心细,先是问了见过那公子的婆子,婆子细细形容一番后,小旗便层层上报至干户处,干户取来画像去寻了那老者。一通诈唬,那老者哪里敢隐瞒?即刻认出给他银子的那位公子便是画中人。”

说到此处,石经纶不免道:“大人,此女颇为谨慎,下船之时着石青澜衫,换了直缀,又涂黄了脸,画粗了眉毛才去见卖芦苇席的老者,为自己弄到路引。若不是大人给的画像本就是男子装扮,加之她五官底子实在太好,恐怕还真就被她糊弄过去。"

“不仅如此,她恐怕是一路换船,几经周折。若不是那小旗心细,在沧州发现了她的踪迹,我等若跟着船只去查,只怕查来查去,一团乱麻。"

换的船太多了,又是小半个月过去,哪个船夫还会记得自己载过哪些客人呢?

石经纶感叹道: “此女好细的心思,若不是遇到了锦衣卫,只怕早已远遁干里,逍遥自在去了。"

裴慎闻言,只冷冷道:“既然查到了她在沧州开了路引,可知道路引上写的是何地?”

“苏州。”石经纶道:“我已派人传讯苏州。”

“她未必会去苏州。”裴慎摇摇头,“若她中途随意找个地方下船,有此路引为证,只说自己临时改道,一样能在当地扎根。”

既是找人,裴慎绝不愿意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石经纶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便照旧传讯各地,只叫他们继续找。"

裴慎点头道:“苏州也不能放过,先从苏州寻起。若苏州寻不到,便去寻运河所过城镇,若还是寻不到,再扩大范围。”

石经纶拱手称是。

裴慎又道:“且叫兄弟们留心近来租赁、购置房屋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一个人去外地扎根,总得有个地方住罢。

"此外,她心思细,或许会主动结交同行旅客,故而还需留心投亲的、被邀请去旁人家里做客的,乃至于寺庙借宿之人。”

裴慎思忖片刻,只觉再无漏网之鱼,这才笑问道:“那沧州的小旗叫什么名字?且问问他要什么?"

石经纶便笑了一声,开口道:“那小旗早说了,愿为大人执鞭坠镫。”

裴慎便笑道:"既是如此,且叫他来我身侧,做个亲卫。"

石经纶只道那小旗是时来运转,发达了。宰相门前七品宫,裴慎的亲卫,将来被他放出去,做个偏将也是使得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石经纶这才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