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老怀表
再度醒来日历上的数字已经跳到令他不敢相信的时间。仔细想想发现头脑里最终有关年月日的记忆就是宴会那一天了,那之后他的生活就始终处在混乱不堪的局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概。自嘲地笑笑转过身,他将照顾他两日馀的青年送出了门。名为海堂薰的男孩儿,虽然年龄上好歹也算成年人了,但是不二总觉得他有些过於尊敬长者的脾性就还像对世事有所胆怯的少年一般。虽然从面相上看有一点不太好相处的感觉,但其实是非常温柔的孩子。不省人事之前触碰到的那一点冰凉,是属於那个人的东西,也许是怕他对海堂的来历有所怀疑,那人才把他随身携带的绿水晶吊坠交给了外人。
不二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有着那样经历的男人,为什么可以毫无顾虑的信任别人。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去想这些了。病中几日,每天都过得迷迷糊糊的,虽然他很清楚这样的懈怠一点都不好,但是却又无法对什么提起劲来。被困在医院里什么都做不了,但同样的,什么人也不必见,所以什么都不必想。——这种生活状态,也许还不错?至少没什么好抱怨吧。
被主人留下来的吊坠安静地躺在桌子上,不二淡淡扫了一眼,敛下眉目决定去院子里走走。
幸村的急救手术很顺利,当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是好好松了口气。也许正因这个原因,才彻底懈怠了吧。刚出了楼门就见前一步出来的海堂正躬身和坐在石桌边的幸村道别。不二慢悠悠地走过去,一路上受到不少探寻的视线,他笑笑在幸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果真有点凉啊,微微舒了口气,幸村转过脸两人相视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了。原本站在不远处的十几个保镖停止了蠢蠢欲动的戒备,在看到幸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的动作便又原样退了回去。
以目测来说,方圆二十米的包围圈实在是相当的严谨了。不二想到曾打过几次照面的真田无比冷硬的脸,不禁轻笑出声来。见幸村面露不解,不二便打趣道:“难不成贵组的盯梢也有严密制度吗?这二十米的距离恐怕比丈量的都准。”幸村微微一楞,随即带点责怪地睨他一眼,也笑了出来。
“那么说来,青组的人才培养不是非得具备精密仪器一样的本事了?看一眼就知道二十米分毫不差了么。”被反唇相讥到不二的过於注重细节,看样子不管怎样也不会吃亏就是幸村的本质了吧。不二一窘,聪明得不再接话。
初夏的午前,温度十分舒适。再加上医院靠近郊区,周围流动的山风有着十分亲切自然的味道。不二本就是漫无目的地随便出来走走,看着澄蓝天际流动的云层居然就这么走神了。
“你对我还真是没什么戒心啊。”直到幸村发了话,不二才拽回不知飘到哪去的思绪,若有所思地看他。
“至少现在的话,我没发现有需要戒备的理由啊。”同样保镖打扮的人端着个杯盘走过来,将一只茶杯摆放在不二面前,不二笑笑道谢。幸村替两人倒了茶。
“我认识的不二周助,可不是个能轻易将自己暴露给别人的人呢。”幸村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并不打算听听不二的说法。“不过不管怎样,这次的事谢谢你了。应该说是救命恩人了吧——你对於我。”
“你故意说得这么夸张,是不想让我接受你的感谢吧。”幸村捧着茶杯呵呵地笑。
“看来我们俩的斗嘴是很难分出高下的了。不过不二,我的感谢可能就是这一声谢谢了。”不二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幸村稍加思索了一下,继续道:“可能这样讲有些不负责任,但是我早已决定,不再插手这个组的任何事。”
对於话的内容没有多馀的想法,不二注意到的仅仅是幸村言语中略带疲惫与逃避的感情因素。他忽然有些在意,毕竟这两种情绪都与幸村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真田吗?”没头没脑的反问自然会收到莫名的回应,但幸村却仿佛看得懂他的疑惑,他擡手拨了拨明兰色发丝,周围保镖们又后撤了十米左右的样子。
幸村的表情很柔和很平静,但一时并没有回答他。两人就这么静坐着饮茶,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不二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而且现在的他也不想再去追逐任何会令他感到疲惫的事物了。
过了好一会儿,幸村终於慢慢开了口,又把话题绕回到了不二身上。
“你真的和我很像,和以前的我很像。不二。”
“哦?这样吗。”许是听出了不二的不赞同,至少是不够赞同,幸村也叹笑一声。
“敏感的地方,无法轻信他人的地方,不希望他人侵入也不想侵入他人世界的地方。——真的很像。”不二眨眨眼睛吗,捧着茶杯没有说话。杯子中央青绿的叶片悠悠荡漾着,蒸腾的热气透过手心传递到身体里。但有的时候这样二半吊子的温度反而衬托出身体的寒冷。他看到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下,自己过於白皙的手腕上明显的血管颜色,不觉蹙动了眉头。
“作为回报,就讲一些你们想知道的事好了。你想知道些什么呢?”仿佛从方才略带怀念和消极的语气里重生了,幸村重拾笑容地侧过脸问他,不二却反射性地问起别的东西:“你并不会觉得是被监视着的,是吗?”
“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感觉是被监视着的,应该会流露出更厌恶的情绪吧。”
“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至少我还看得出来。”
幸村又笑了起来:“那么,你觉得如果我不想让你看出来,我会怎么做呢?
“你还是认为自己能看得出来吗?”
这一点不二确实没有把握,毕竟对象是幸村。但是他敏锐地觉察到幸村并非是为彰显自己的本钱而表现得傲慢,而是他正试图提醒或说服不二什么。只这一点已经令不二产生不快,他再次沈默了。
好在幸村并没有步步紧逼,这多少让不二松了口气,他不想与幸村交恶,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是如此。
“看来你对sanada的事更有兴趣呢。”
“也没有啊。”不二撇撇嘴。幸村却不以为然。
“你说的对,他们并不是为了监视我,所以我自然没有被监视的厌恶感。”
“这也是真田的意思?”
“你不是没有兴趣?”不二哽了一下,暗暗懊恼自己话说太快食言自肥。
“你继续说吧,我不插话就是了。” 赢了一盘的幸村得意地抿着嘴角,换杯茶水,这才娓娓道来。
“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我们俩是作为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些你们都知道吧?”不二点点头。
“他对我很好,无人能及的好。那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他。我猜就算是真正的兄弟恐怕也无法做到那样的好了,他几乎是我半个父亲。这些恐怕外人总是无法想象的吧。
“后来父亲病了,等到查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太好了。道上某个组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试图绑架我趁机削弱这一组的势力。可惜他们的计划太粗陋,以至於一开始要实施的时候就被我察觉了。但当时我已经落单,所以只好一个人逃跑。我在外面辗转逃亡了近三天,回来后就体力不支地住进了医院。也是在那期间被查出神经类药物过敏的体质。
“你知道每个组织不管向心力如何私底下都是分团队的,我和sanada也一样。而且支持他的人应该还比较多吧,毕竟出生入死的场合从来是不会让我参与的。而我也从来没有对组织的事表现出过分的执着。其实我对组里的事很少特别关心,比起那种生活似乎更倾向於自我中心地过啊。”幸村笑笑,不无自嘲的意思。“现在依然很怀念,学校啊,网球场啊,普通人普通的朋友。
“所以组织由他接管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只要他也愿意的话。——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他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我甚至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等到他来接我出院的时候,父亲的葬礼都已经结束了。”
显得很漫长的一段沈默,在幸村尽可能平淡地叙述中,不二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东西,真的无法去解释那些惊人的巧合,幸村和真田,自己和那个人。
“连葬礼都不让我出席的理由,当时的我实在无法想象还有其他。再加上后来接任仪式的时候,组里的元老全部一面倒地要求他接任。看到这种情况,你觉得我会怎么想呢?后面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不二轻啜一口,放下茶杯认真地问道:“那么,那时候他消失了很久的事,难道是……?”无法太过单刀直入,但是也想不出更婉转的问话,不二适时地掐住了话头。幸村则表现得很从容。
“那段时间丶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伤口是我间接造成的。当时我对自己的猜测仍有迷茫,为了让自己冷静不要做出自毁长城的行为,我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后来,也是他先来找到我,然后他说了,对不起。很诚恳。
“我以为那是印证了我的推测的意思。所以我这么回应他,”幸村学着那时的语气,冷硬道:“那么,你就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原谅你。我只接受这一种道歉的形式。”
不能不说听到这样的叙述,不二几乎已经不只是惊讶而已了。注意到幸村不同於声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彻底放下了茶杯,双手交叉着拉住了披在肩上的衣服,不知是不是觉得冷了,他抱着双臂微仰起头。
“他是那样的人,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吧。”不二微微沈吟一下,应了一声。真田的话,虽然他不熟悉,但是因为和那个人在某方面有很像的感觉,所以不难理解。“他没有任何犹豫,从双膝落地跪在我面前,直挺着腰杆,到把匕首扎进自己身体,一把,两把……三把……没有过丶一点点犹豫……”
不知为何心上忽然有种被针扎了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心。不自觉的咬紧了牙齿。
“是不是觉得很像?”不二没有去看幸村问这句话时的表情,但仍能听出那种自嘲的笑意。
“如今的你,正在和我经历同样的经历呢。不过你还比较快,不二。今天一看到你我就察觉到,你现在的心境和我现在的心境已经是一样的了。可是你知道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和他之间已经有多少年了么?我可是用了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才决定的啊。”
“嗯?”没有太听懂幸村话里更深远的意义,那话里略带歆羡的语气令不二一头雾水,他条件反射一样的反问。幸村笑笑,似乎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继续说道:“就是我之前说的,我已经决定这一组的事不会插手。他决定的事,我不会插手。
“我觉得很累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既然我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那么,就随他好了。
“这就是我现在的心境。我不想再与这些事,组里的事,他的事,有任何牵……扯……”不太干脆的结束语已经令不二疑惑,顺着幸村的视线看去的同时,幸村也扶着桌沿慢慢站了起来,连披在肩上的衣服滑落了都没有发现。追随着真田的柳莲二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只有真田一个人带着凛冽要横扫一切的气势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这个男人真是有种令人畏惧的存在感啊,不二不动声色地想着。幸村的手不着痕迹地扒紧了桌沿,所用的力气连指甲都泛白了,完全曝露出他勉强冷静的真正模样。不二掩饰性地端起杯子,暗觑着真田边走边迅速地脱下西装外套直接将幸村裹进怀里,狠狠地抱住。
不二也怔住了。
“……sa……”
“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果真是直白不过的开场。虽然在这个宁和的晌午时光里显得些许突兀,但是男人似乎本身就不是会注意到气氛这类东西的人物。从不二的角度只看得到幸村的下巴抵在真田的肩膀,嘴唇战栗般地翕合着。似乎对於真田强势霸道的话语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是那张布满惊讶的脸上绝对没有丝毫的不悦或是不情愿的感觉。
“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真田一字一顿地重覆了仿若誓言一般的话,话语中好像施了千斤的重量,字字铿锵。不二看到幸村的身体从僵硬着没有任何动作,慢慢软化了。□□在衣袖下的白皙双手轻轻地擡起捉住了真田的衬衣,渐渐捏紧。
“……好。”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心底就浮出一股暖意,不二没有对这样的场景感到任何不适,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好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情人之间的表白。最后偷偷掀起眼帘瞥一眼,在得到幸村的应允后,真田好像将他抱得更紧了。不二低下头轻轻笑了。
一擡眼再次怔住。太过於关注近身的一切,以致於他一直没有觉察到,就在正对的院门口,有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这边的方向。不二捏紧了杯子,让视线笔直地迎视那人,不退却。对方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不二神经却好像越来越紧绷起来。就在他以为那人终於要向他走来的时候,手冢淡淡地意义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对同行的海堂说道:“走吧。”於是海堂在向不二鞠躬行礼后,两人坐进车子,就这么离开了。
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不二敛着眉眼低下头,嘴角一抹牵强,终是没能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