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乞丐
第二十三章 乞丐
闷热的草棚下。
桑为脸上没有血色,像张会被随时吹走的纸人,他不再帮严彦包扎伤口,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严彦。
曾经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谁都料不到一次儿戏的下山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从遥仙阁出来后,他们非但没为李清轩讨回清白,还背上了个魔修同党的罪名,成了全明安城的通缉重犯。
桑为垂下手,平静地陈述:“严师兄是想激我走,好独自去送死。”
严彦被说中了,却死鸭子嘴硬:“没有的事。”
桑为语速很快,一鼓作气道:“浅盏是明华的侍女,遥仙阁这事明华要撇个干净并不容易,何况他们还得给姚海昌的家人一个交代。”
桑为想到了阿郎,和那如出一辙的栽赃手段,眼里不由地多了份冷厉,“所以他们就找你做替罪羊,这是赫海带我们出来的目的。严师兄早已心知肚明,难道我会不明白?”
他到底比严彦多了一份记忆,那种眼睁睁看着爱人去死的事他再也不想经历。
他果断拉起严彦的手臂,架到自个的肩上,转过身,闷哼一声,奋力将严彦背了起来。
严彦是半点力气都没有了,骨头再硬也没法从桑为背上下来,他一时慌了神:“……你这是做什么?”
桑为的个子只挨到严彦的下巴,要背严彦确实吃力,可他脚步虚晃了下就往草棚外走,对严彦道:“换地方。”
严彦见他还真是不肯先走,心里是又恨又急,索性把心里想的全盘托出:“清轩神派已经散了,你不走也没用,不过就是多个人去明华送死,还不如保你一条命!”
桑为回道:“严师兄讲的不对,我们,还有大师兄要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我们活着,清轩神派就不会散,何况我们在道观”他嘴唇轻颤,“还有家!”
严彦被“家”这个字说得心都揪起来了。
他看着眼前的桑为,这人背着自己在缓慢地挪动,他们一步步离那草棚越来越远,就好像是一步步离那荒山的道观越来越近。
严彦趴在他背上,感受到桑为此刻极轻微的战栗和隐忍的喘息。李清轩魂飞魄散后自己还没见桑为哭过,他突然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想去确定一下,可手到途中就顿住了。
只因桑为又突然开了口,他声音很哑,一字一字地说:“我一定也带严师兄回家。”
严彦凝噎了很久,眼里的红光也散了不少,桑为对自己不离不弃,他不是感觉不到,可他想起桑为会为百姓魂魄不惜裂魂,他憋来憋去,还是忍不住地问:“桑为,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可怜我?”
桑为微微一顿,说:“没有。”他紧跟着说了句违心的话,“我把严师兄当作家人,又谈什么可怜呢?”
桑为确实想回家。
他疯狂地想。
在姻缘堂,在明安城,在客栈,在遥仙阁,还有此刻。这个念头死死撑着桑为前行,他走了很久,直到寻到一处堆着杂物的狭窄巷子,才把人放下。
天热,严彦的背后的伤口已经溃烂,严彦这人平时壮的跟头牛似的,这会竟发起了低烧。
桑为起身,着急道:“严师兄一定要在此处等我,我去寻些药来,你这伤拖不得。”
严彦见他要走,忙唤住他:“桑为。”
桑为:“?”
严彦闪烁其词:“你会不会……”
桑为望着严彦,曾经那些顽劣被悄没声息地藏了起来,这会他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眼里只有仿徨。
桑为心里一痛,他安抚地摸了摸严彦的头,缓缓道:“我不会责怪严师兄的。”
***
遥仙阁一宿,世间竟已过去了十日。
不仅林贤南不知所踪,连城中大大小小的药铺也在几天里被抢了个干净。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遥仙阁坍塌,和那蔓延的极快的树人不是一句“魔修闹事”就能糊弄的,消息压得越狠,人心就越是惶惶。桑为跑了小半个明安城,竟连瓶外伤药都没见到。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忽地顿住脚步。
他感觉到有人正悄悄跟着他。
桑为不由加快了步伐,“小尾巴”却甩也甩不掉,此人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显然不是明华道修,总跟着自己做什么?
太阳渐渐西下,桑为心急如焚,他没心思和此人计较,自己已经找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可严彦还在等他。
眼前的这家药铺,是这条街上的最后一家,桑为决定碰碰运气。
这药铺很不起眼,门口歪七扭八地散落着几排架子,上面堆着竹篾,已经积了灰,推门时连门框都在吱呀作响。
屋里昏暗,掌柜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他正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假寐,面前摆了碟干辣椒。
“请问,”桑为扣了扣身侧的门,“这里有治外伤的药吗?”
大叔擡起眼皮,他上下打量着桑为,过了半晌,往嘴里丢了个辣椒,说:“等着,我找找。”
他起身去了后间,窸窸窣窣一阵后,捏了袋像咸菜样的小包出来,把药抛给桑为。
“送你了,最后一包,放的久估计起不了效,死马当活马医吧。”
桑为刚接过药,“多谢”两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外的药架子就倒了个。
桑为皱了下眉,回头道:“阁下跟了我一天,可是收了明华的钱财?”
话音刚落,那架子突然哗啦啦地倒了一排,从门边蓦地闪出个人来。这人十岁出头的模样,顶着一窝乱发,穿得破破烂烂。
桑为一楞,只是个小乞丐。
这小乞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急道:“钱财有什么用?那又不能吃!我要你手上的伤药!”
他拿起胸前的口哨,用力吹了下,喊道:“小叶子!上!拿下那包药!”
一个巨大的影子忽地笼住了小乞丐。
桑为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了口冷气,这是头……成年黑熊!
这熊站起来比桑为高很多,体型肥硕,和“小叶子”三个字是八竿子打不着,它“嗷”了声就向桑为冲来。
大叔“唉哟”了下,他赶忙抱起面前的那碟辣椒,连滚带爬地顺着梯子上了房梁,哀呼道:“和气才能生财!我这可是小本生意,你俩悠着点,去外边抢!”
桑为侧身躲过黑熊,喝道:“此药我有急用,恕我不能相让!”
这头叫“小叶子”的黑熊扑了个空,它笨拙地扭身,拱起背,助跑时连地面都在震动,桑为还未出剑就被扑倒在地,几百斤的重量压得他动弹不得。
桑为手上握着只雀鸟,说:“阁下这般胡搅蛮缠,实属毫无道理。”
他摊开手心,雀鸟飞到半空,它吐出绿丝勒紧了黑熊的前掌,几欲见血。
黑熊痛嚎了一嗓子,霎时松开了桑为。
桑为急忙站起,转身要走,可这黑熊像被逼急了一般,它怒气冲冲地扯掉手上的绿丝,挥起熊掌对着桑为的脑袋就要拍下。
桑为暗骂一声,不得不出剑抵挡。
小乞丐见桑为亮出来剑,自是吓了一跳,他一个箭步拦在黑熊跟前,张开细细的双臂,气急败坏道:“你不许伤它!”
剑锋堪堪停在小乞丐的眼前,桑为无语道:“到底是谁要伤谁?”
小乞丐道:“小叶子告诉我,这里已经死了很多人,还有很多快要死的人,可到处都没有药!”
他眼神忿忿,“叶奶奶也受了很重的伤,身上都是血!没有药,叶奶奶就会死的!”
他讲话生涩古怪,逻辑颠倒,桑为一时没懂,问道:“什么意思?”
小乞丐急道:“所以!这包伤药我要了!”
他出手飞快,趁桑为恍神之际,一把夺过药包,喊道:“小叶子快走!”
小乞丐和黑熊转身就跑,这番明抢的操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地叫桑为咋舌。
他俩都跑出门了,小乞丐却忽地回头,看到桑为只是站着不动,又停下来,诧异道:“你不追了?真的给我了?”
桑为神色冰冷,一眨不眨地盯着小乞丐。
小乞丐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他惴惴道:“你要这药……”他咽了口唾沫,“也是要救人吗?”
桑为握紧了剑柄,手在微微发抖,手背上的青筋也根根分明。
他并非想为了包药为难一个孩子和一头熊,这事说出去简直啼笑皆非,可苦难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它能滋生残忍,叫毫不相干的人撕咬在一起,只为争夺渺茫的生机。
可笑得很。恶狗夺食,谁又能好过?
桑为短促地笑了声。他在一念之间收回了杀机,垂下剑,说:“算了,你拿去救你奶奶吧。”
小乞丐紧紧攥着药包,他深深看了桑为一眼,随后跨上了黑熊的背,一路狂奔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那大叔还坐在房梁上,继续翘着二郎腿,那碟干辣椒已经见了底,他摇头叹气道:“哎,这世道吧,心软可真是件亏本买卖。”
桑为没理会他,他耽搁不少时间,却一无所获,自然是跨步要走。
“道长等等。”大叔急急从房梁上爬下,他拉住桑为,笑道,“空手而归是做生意的忌讳,要不这样,我给你个忠告吧?”
桑为不想纠缠,只道:“今日多谢掌柜赐药,若来日有机会,我定……”
大叔打断他:“这裂魂术虽然方便,却无人敢用。因那魂魄离开主身太久,是要生出自我意识的,到时你的身躯,你的法术,它啥都要抢。十个玩裂魂术的道修十个融不了魂,最后只好统统变成孤魂野鬼咯。”
“!!!”桑为瞳孔微缩,猛地看向他。
大叔“嘶”了声:“别那么大惊小怪地瞪着我,我虽是个卖药的,可也得懂些皮毛啊。”
这哪儿是皮毛?
桑为激动地一把拉住他,急切道:“掌柜既知裂魂术,可知何处有治魔息的药?”
大叔嚼完了最后一个辣椒,缓缓道:“这你就要失望了,这魔由心生,是无药可医的。”
桑为没立刻说话,过了片刻,才顿顿地松开大叔,说:“……多谢掌柜。”
***
天色不早了,一切都要在明暗交错的馀晖里落幕。
桑为在覆杂又陌生的街道里穿梭,灯火渐渐照亮了这座繁华的城池。
他想起儿时,自己总是趴在家里的书桌上读书,从窗户只能看到小院,院外有孩童在嬉闹,他从没想过要出门和他们玩耍。
他又想起道观,那墙围得四四方方,与世隔绝也能抵挡烦扰,除了初来时唯一的那次下山,他几乎哪儿都没去过。
身边的人群在来来往往,他们行色匆匆。
桑为很少独自见到那么多陌生人,他心跳得很快,手心也出了汗,他怕回到那条小巷时严彦已经不见了。
这样一想,他便拼了命地跑起来。
“喂!”有人喊他。
桑为脚下一顿,他蓦地擡头,竟还是那小乞丐。
他坐在路边的矮墙上,穿着草鞋,晃荡着双脚。
桑为喘着气:“你还有何事?”
小乞丐跳下墙,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是好人。”
他伸手指了指桑为,又指了指自己,他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认真道,“你对叶奶奶好,就是对我好,对我好的人,就要做牛做马的对他好,这是叶奶奶教我的。”
桑为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了。”
“可……可!”小乞丐急得语无伦次起来,“好人哥哥也想救人!我还知道哪里有药,那些快死掉的人都被偷偷运到城外的大别院里,我认识路!那里有很多药!但现在出城要有出行令牌,我丶没有!”
桑为先是一楞,接着心念一转,那些快死掉的人不就是指中了树人毒的百姓么?
他心头霎时大震,或许大师兄正在城外那别院里,若要找到大师兄,他和严彦就必须得出明安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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