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耳光

第二十六章 耳光

今日是圆月,万里无云,城外别院的屋檐上掉满了星屑。

林贤南的床头还摆着邵紫仪之前留下的药碗,里面的汤药已经凉透了。他弯下腰,端起碗,来到了窗边。

烛火燃尽了,月色透过窗格投射在他脸上,像一张不规则的面具,又在脚边投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林贤南把碗一斜,将药汁原封不动地倒出了窗。

他稍仰起脸,自个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个人影来,那人影就闲散地靠坐在窗边的小几上,它和桑为长得一模一样,仔细一瞧却又截然不同。

这人的脸庞被月色衬得十分白皙,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此刻含着陌生的情态,湿漉漉的,和钩子一样。

它凑过身来,双臂搭在林贤南的肩头,微微转头,在他耳边懒懒唤道:“贤——南——”

林贤南半阖着眼,缓缓擡手,温柔地落在“桑为”的后脑,轻轻抚了下他乖顺的发,又蓦地揪紧,粗暴地扯开了些许,他凶恶地瞧着它,凝视中夹杂着压抑的呼吸。

“桑为”扬起纤细的脖颈,露出毫无防备的喉结,他恰到好处地簇起一点点眉,眼里染着薄红,用那种疑惑不懂的目光迎了上来。

林贤南整张脸没在黑暗里,他的指尖顺着“桑为”的脸颊一路向上,接着烦躁地拉掉了那根发带,如愿见到无数发丝像瀑布似地滑落。

房门被“谑”地推开,林贤南的臆想戛然而止。

是邵紫仪去而覆返,她神色焦急:“贤南哥哥!我……”

她楞了一瞬,“怎么站在窗边吹风,也不点个灯?”

林贤南在转身时就敛掉了所有情绪,他将领口的衣襟扯松了些,笑道:“有点热罢了。”

又讶异道,“紫仪姑娘何事如此着急?”

太自然了,没有一点破绽。

邵紫仪没发现不妥,她犹豫了下,说:“先前贤南哥哥让我打探我李道长和你师弟,这会……我已经有消息。”

***

明安城外草木茂盛,路又太黑,晚上没法走,桑为他们决定就地生火歇息。

小乞丐四仰八叉地横在黑熊的肚子上,睡得不省人事。桑为却睡不着,他捡来树枝,拗断了扔进火堆里,不断重覆。

他绷着神经奔波了好几日,这会总算能够喘口气了,不知怎么的,夜深人静的,突然又想起了李清轩烤的地瓜来。

以前在清轩神派的时候,李清轩会用剑把地瓜从烧尽的树杈里挑出,笑着抛向他们。那地瓜烫乎乎的捧也捧不住,丢了又不舍得,就“哎哟哎哟”的在手里颠来倒去。

真没什么好吃的,却记得格外清楚。

桑为颤颤地深吸了口气,咬紧了唇。

夜里林间虫鸣螽跃,严彦虽侧躺在树下,其实也并未睡着,他听到桑为的这声抽泣,不由地睁开眼,他把视线掩在垂落的额发后,仔细打量起桑为。

从桑为脸上的裂痕琢磨到磨破的布鞋,严彦非常仔细,没错漏一星半点。

有方帕子从桑为的交领里漏出边角,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莲花,严彦看着它,竟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愤恨。

他索性烦闷地坐起:“桑为,我想问你!”

桑为回过头,惊讶道:“严师兄没睡么?”

他从火堆边走来,蹲下,要去探严彦的额头:“睡不着么?是还有烧?我帮你再清理下伤口吧?”

严彦急躁地挡掉桑为的手:“我问你,你这般救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曾经我也救过你?”

他说的是他们少时,桑为溜下山,他们遭遇了山洪爆发的那次,除了这个,严彦他横竖想不出别的理由。

严彦道:“你是不想欠我人情,还是真的同情心泛滥?总之你不要拿什么同门之谊来搪塞我,我不信。”

桑为沈默了,他眼里晃动着篝火的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过了好久,久到严彦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桑为才轻轻道:“都不是。”

严彦紧跟着追问:“那是什么?”

桑为道:“我是——”

过往的时光在眼前缓缓流淌,从梨花树下的心动,到磕磕绊绊的相处,竟都事无巨细的记在了心里。

桑为看着严彦,这是除了父母,与自己相伴最久的人。可他得寸进尺,想要更加漫长。

桑为伸出双手,极快地捧起严彦的脸,在他的错愕里吻住了他。

一触即分。

这短短的一瞬用掉了桑为毕生的勇气,他呼吸不匀,说:“是这个意思。”

严彦心脏骤然缩紧,眼前是一阵晕眩。

树枝爆出火星子,哔啵作响。

他蓦地擡手碰在自己的唇上,又蜷缩起来,

唇上残留的温度竟比那火还要滚烫。

“那,”桑为目光灼灼,“严师兄呢?”

严彦呼吸陡然变得重了,脑袋烧成了浆糊,刚刚急着追问的是自己,这会被问倒的还是自己。

桑为此刻的脸庞笼在柔软的橘色火光里,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真挚坚定,又有一份惴惴不安,像林里的小鹿似的。

严彦几乎瞬间在这个眼神里败下阵来,他完全不能抵抗自己那种卑劣的冲动,刚刚这个吻就像煽风点火,叫他一步步走进眼前人布好的陷阱。

严彦一眨不眨地瞪着眼回看着桑为,好像挪动一下视线就是认输了,他开始自己与自己较劲,不信自己会被这张看似天真的脸轻易引//诱。

他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停在桑为的交领处,一把揪住那碍眼的帕子边,拎出了它。

桑为楞了一瞬,脱口而出:“这帕子是……”桃,独,家

这是他和林贤南查看姚海昌尸体前,林贤南硬塞给自己的,后来自己阴差阳错地入了遥仙阁,还没来得及还他。

魔息不能创造新的恶念,却能顺利发掘埋在人心底的欲/望,叫它不断成长。

“是安神香。”严彦拿着帕子闻了闻,忽地气极,“我和你说过林贤南给你这帕子的含义,你明明清楚,可你还一直带着!”

他没有回答桑为的问题,却像个饱含委屈的情人在质问沾花惹草的对方,可惜眼下两人皆未察觉。

桑为掩在宽袖里的手蜷了蜷,解释道:“不是严师兄想的那样,这帕子我会还给大师兄,也会与大师兄说清楚,严师兄要相信我。”

桑为今夜说得每个字都发自肺腑,可这般推心置腹,与他们之前的相处大相径庭,严彦反而觉得不真实了。

严彦只觉这人刚刚小鹿似的眼神,这会还多了份焦急,好像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就是这样的眼神。

严彦愤愤地想。

几次三番叫自己忍不住要去安慰他丶拥抱他丶亲吻他!

太狡猾!太可恶了!

严彦的手心蓦地蹿出黑火,他张开五指,直取桑为的咽喉。

桑为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后退,那黑火就快速缠上他的脖颈,将他狠拽到严彦面前。

严彦恶声道:“如何信你?你一边藏着大师兄的信物,打探他的消息,一边又几次三番勾引於我,是林贤南拒绝了你,你要拿我气他?还是你觉得我可以随便拿捏,供你消遣!”

桑为脸涨得通红,被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蹬着腿,双手拼命掰着黑火,可他一个没道丹的,灵力又在出城时耗完了,又怎么撼动得了严彦?

他渐渐失去力气,可还一直巴巴地看着严彦,眼里也氤氲起了水汽。

妈的!

严彦松开了他,在桑为剧烈咳嗽间把人重重甩在树上。

桑为的身子弹了弹,他疼得抽气,刚要擡脚,严彦就覆了上来,恨声道:“我问你,浅盏说的那个阿郎是谁!林贤南么!”

离得太近了,桑为慌忙侧过头,在躲避中急促地呼吸,愠怒地反问:“我说不是,严师兄就会信了?”

严彦用力掰过他的脸:“不承认也没关系,你不就是想同我厮/混吗?我满足你就是了!”

他掐起桑为的脸颊,将他牢牢压在树间,从耳边一路胡乱啃/咬到了嘴唇。

“放……唔!”桑为的发髻被扯松了,汗黏湿了发,他在喘息里挣扎,被顶得头皮发麻,却完全推不动他。

严彦突然睁大眼睛,猛地放开了人,他擡手抹掉唇上的血珠,怒道:“你牙齿这般锋利,林贤南做你阿郎时,你们这样那样时,你也会这样咬他?”

桑为手指在打颤,拢了几次才把衣襟拢好,他狼狈地看着严彦,短促地笑了下,沈沈道:“阿郎和严师兄不一样,他待我极好,我怎舍得咬他?”

严彦气得把桑为又摁了回去,扬声道:“你手段不俗!与你一个男子做寻常夫妻,他竟吃得下去?也是被你这张看则无害,实则比狐/媚子还——”

桑为扬起手,狠狠掴了他一个耳光。

严彦偏过头去,胸口剧烈起伏着。

桑为晃晃悠悠地几乎站不住,他眼眶红了,轻喃道:“原来……严师兄竟是那么想我的。”

严彦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缓缓转回头,红眸锁在桑为脸上。

桑为的脸惨白一片,唇却红的异常,也颤得厉害,他压抑着激动:“我在你眼里就是丶就是——”

桑为实在没法把“狐/媚子”三个字说出口。他只得作罢,闭眸惨笑了声,不肯与严彦再说一句话。

严彦张了张嘴,同样也说不出话来。

桑为的脖颈有一圈淡淡的紫/痕,是刚刚自己失手掐的,脸颊到嘴上还有好几个牙印,也是自己刚刚发疯咬的 。他左肩的魔息这会已经完全失控,那黑火不断漏在地上,烧掉了一圈杂草。

严彦狼狈地转身,大步离开,却又停在黑压压的林间,身子不稳地摇了摇。

严彦能感受到桑为的视线,可自己无法再与他相处,他甚至不敢回头,只低声道:“大师兄与我不同,他从不叫师父失望,剑法道法又均是道修中的佼佼者,对你也……”

他双唇颤了颤,“也很好。”

桑为靠着树,他睁开眼,目光茫然然地追随着严彦,直到他化成黑点没了踪迹。

他一直没收回视线,可也没再追出去。

***

烈日晒得树叶蜷缩。

小乞丐被热醒了,他抹了把脸,从黑熊肚子上一骨碌翻下。

火堆已经灭了,他见桑为坐在树边认真地拨弄着树枝,於是便好奇地发问:“好人哥哥,你那坏脾气的师兄呢?”

桑为没有反应。

小乞丐又问:“他受了伤,你找的药是给他的?”

桑为怔怔地擡起眼,答非所问道:“你吃过了?”

小乞丐伸手在桑为眼前晃了晃:“好人哥哥?”

桑为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吃过了我们就赶路吧。”

他擡腿就走。

小乞丐呆了一瞬,急忙叫住他:“好人哥哥!可那是回明安城的方向!”

桑为僵硬地停住脚步,转过身,眼里终於有了焦距,他机械地扯了下嘴角,说:“抱歉,是我搞错了,还是麻烦小兄弟带路才是。”

小乞丐打量了桑为片刻,不假思索道:“好人哥哥在不高兴。”

桑为:“……”

小乞丐琉璃珠子般的眼里流露出愧疚,说了一通自己的逻辑:“因为你那坏脾气师兄没拿到药,所以他生你的气了,接着他就自己走了,其实他不知道是我拿走了他的药,要气也是我气走的他。”

他越说越轻,头也埋了下去。

桑为没出声,过了半晌才道:“这事与你没有关系,他若是执意要离开,又怎是一包寻常伤药能挽留的?”

他擡手捡出了小乞丐发顶的落叶,露了个稍真挚些的笑,“我们走吧。”

小乞丐眨了下眼,心想,本来没药用的是自己的叶奶奶,现在没药用的却成了那坏脾气师兄,所以这事怎么也和自己有关。

这小乞丐也没再二话,他想好了要做牛做马,自然是得用行动证明。於是他点头如捣蒜,接着就与黑熊一起领着桑为,没入了草丛。

不久后,他们便在高高的杂草中穿行,这不是人走的路,小乞丐却走得轻灵,他像是天生属於这片树林,连前方是凹是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桑为是道修,可要跟紧他,竟也觉吃力。

“等等!”小乞丐突然停下,他拉着桑为往草垛后躲,他耸了耸鼻子,压声道,”嘘!前面有野兽的气味。“

桑为吸了口气,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透过杂草倒是看到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这人长得极好,可腿却是坏的。

只瞧着少年穿着一身绫罗绸缎,坐的轮椅是金丝楠木,那轮椅把手上还镶着红色玛瑙,就差把“有钱”二字招摇在脑门上。

此刻,他的轮椅陷在土坑里动弹不得。

而面前……还有一只猎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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