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鬼魅
第二十八章 鬼魅
严彦在林间跌跌撞撞地跑着,杂草割着小腿,生出扭曲的快/慰,他哑声笑了起来,惊走了一群云雀,可他笑着笑着又蓦地弯下腰,捂住心口,喷出口血来。
黑火被欲/望喂饱,它们幻成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它们绕着严彦打转,七嘴八舌。
“你看,桑为心里只有林贤南,看看你现在无能的样子,又有什么资格与他争?”
“桑为定是知道了你的心思才故意勾/引你,他企图把你玩/弄於股掌之间,你那样对他,都是他自找的。”
严彦双臂颤抖,呼吸愈发急促。
黑火们还在继续。
“你再看李清轩,他做了一辈子善事,可结果呢?”
“他被重要的人骗走了剑法,连魂魄都散干净了,剑也没留下,你那三脚猫剑法能为他讨回公道吗?”
它们轻笑了下,异口同声道:“你还是不能。”独家文勿偷
严彦全身震颤,指尖深深地钻进土里,他握紧拳,只捏到一手粗石干土。
黑火加快了语速:“你想要赫海去死,想要师父清白,想要桑为这个人——”
它们聚在一起,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小人,小人对严彦伸出模糊的手掌,“那就接受我们,我们助你一臂之力。”
严彦擡起头,红瞳里印出的小人像被风吹起,它在剧烈地扭动,扭动,张牙舞爪。
他听到自己重重地喘气声,汗顺着鬓角滑落,聚在下巴尖,“嗒”地滴在地上。
喉咙有如火烧。严彦伸出手去,却在快要触到小人手掌时突然想起了桑为。
桑为正背着自己,艰难地往前走:“严师兄,我想回家。”
严彦一个激灵。
他蓦地收回手,仿佛又看到了李清轩,李清轩全身是血,他看着严彦气若游丝地说:“清轩神剑是守护之剑,它不该……不该带有杀伐之气……”
严彦发出痛苦的闷哼,他举起左手刃,喝道:“你要我入魔,可你忘了,我师父正是丧於魔修之手!”
左手刃狠狠扎进左肩,严彦握住刀柄,用力一转,那块被魔息沾染的肉竟被生生挖去。小人瞬间散成了黑火,争先恐后地要钻回严彦的左肩。
严彦站不稳了,他躺倒在地,袍子上沾满了血,可他也感觉不到痛。
他在恍惚间觉得身上一沈。
他勉强睁眼,看到一只独眼的球形魔怪正跳在他身上。
严彦:“……”
这种作弄人的小魔他曾在山下除过不少,微不足道到大派道修都懒得出剑。
可如今这小东西并不怕他,还耀武扬威地踩在他胸口。它白了严彦一眼,随后翻到他的肩头,眯起独眼打量着严彦,说:“本座第一次见到那么蠢笨的人类!”
是奶声奶气的童音。
随后它张开大嘴,对着黑火咬了下去。
严彦:“!!!”
这是严彦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幕。
***
明安城城外。
不知不觉别院的病患已经好了大半,但严彦迟迟没有回来。
桑为上午和林贤南去前面帮忙,下午是定要回屋的。回屋也没做别的,只是重覆地刻着雀鸟,一只接着一只,等堆成小山后再放出去,让它们胡乱飞走去寻人。
他用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找严彦。
这会叶子正安静地站在桑为屋门前,欲言又止。桑为放下雀鸟,问:“今天你怎么不去找子秋玩了?”
叶子垂着头不说话,他不是爱找邵子秋玩,他是爱找邵子秋麻烦。
这邵子秋就算是暂住在这别院,房间里也要垂着蚕丝纱幔,铺上白色的毛毡地毯,干净到发指,都捡不出一根头发丝来。
他出诊定要锁门,可叶子总能想法设法地钻进去,把鞋底和手上的泥巴挨个印在里面,也就只有桑为能把这行为称之为“玩”。
叶子捏着衣角,盯着草鞋,嗫嚅道:“好人哥哥,叶奶奶用了药,可还是……”他重重地抽噎了下,“还是死了。”
眼泪像断了线,一串串地从叶子圆溜溜的眼里掉下来。
桑为看着他,接着拿起桌上的糖糕,走过去蹲下。他沈默了会,轻声道:“叶子已经努力争取过了,只是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你所愿。”
他擡袖帮叶子擦了擦眼泪,“叶子很好,你的叶奶奶也一定很好,她会去很好的地方过很好的生活。”
他又把糖糕递过去,“吃块糖糕吧。”
叶子接过糖糕,紧紧捏在手里,他在桑为笨拙的安慰里愈发泣不成声:“嗯……她丶她会住很好的树洞,安心冬眠,能吃很甜的蜂蜜,也丶也不会被别的熊欺负,再也不会生病!”
桑为惊讶:“叶奶奶……是熊?”
叶子抽泣着,或许是被太多人讲过自己把熊当家人很可笑,叶子此刻哀伤里还有些愤愤。
“熊又如何了?我听人说,扔掉自己孩子的人是狼心狗肺,可狼和狗从不这样!是叶奶奶养的我!那些人类根本就配不上狼心狗肺!”
他才说完,屋外就响起了车軲辘声,邵子秋转着车轮来到他俩面前,他刚巧听到叶子的最后一句,便举起手中的书册,笑着指了指那书:“那某人把我的药典画满小人,算是狼心狗肺吗?”
他抖了下那本药典,上面的每页都涂着戴着白高帽,吐着长舌头的小人。
叶子抹了把鼻涕眼泪,他一改刚刚的难过,拿出了厉害的模样:“白无常来这儿做什么!”
邵子秋收起药典:“自然是邀请桑道长同我出去咯。”
叶子道:“去干嘛?”
邵子秋道:“采药。”
叶子道:“采什么药?”
邵子秋忽地咧嘴一笑:“熊胆呀。”
叶子:“……”
***
这支采药队伍变得像去郊游,桑为推着邵子秋,身后还跟着小乞丐叶子,叶子又是要吃又是要喝,事极多,拖拖拉拉没个消停。
叶子不断打喷嚏,皱眉道:“白无常你身上味太浓了,我鼻子难受,都闻不出别的!”
邵子秋道:“这是熏香,我建议你去洗个澡,花瓣皂角各色香料我任你选,你现在身上这味我鼻子也挺难受的。”
叶子擡起手臂仔细闻了闻自己,接着举起脏兮兮的手,张牙舞爪地要扑向邵子秋:“我乐意!你伤其他生灵去救人,你还算个大夫吗?”
邵子秋双眉毛一挑,他拉过桑为挡住叶子,说:“我高兴。”
桑为:“……”
这一路咋咋呼呼没个完,动物都吓跑了,直到馀晖在树林里拉出一道道长长的树影,他们也没见到一头熊。
邵子秋倒也不急,一路上只采了些寻常草药。这会林里忽刮起了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这天还没出伏,竟已有些冷了。
桑为道:“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先回……”他猝然截住话头。
那些树影似乎……
桑为睁大了眼睛。
似乎……在微微扭动。
他寒毛竖起,环顾四周,只见树枝挨在一起,在风里簌簌颤抖。
叶子狠狠地揉了下鼻子,皱眉道:“什么味?”
桑为没有叶子灵敏的嗅觉,却也察觉到这里不太对劲,他紧紧握住轮椅扶手,说:“还是快走吧。”
桑为推着人在铺满树影的林子里急步前行,夕阳在身上落下橘红色的光,也让他们避无可避。
魔息像突然泄了闸的洪水,瞬间暴涨。
桑为大惊,后头见到身后的那些树影在剧烈地晃动。
它们在千变万化里不断拉长,不断拉长,它们犹如甩也甩不掉的指爪,要去勾邵子秋的轮椅。
桑为额上沁出了汗,他飞快拔剑砍向影爪,可影爪只是顿了一瞬,就漫上剑身,绕了过去,又抓住轮椅拉倒了它。
桑为喊道:“子秋!它是冲你来的!”
邵子秋摔在地上,影爪缠住了他的脚踝。
桑为在仓促间落下防御法阵,影爪却无孔不入,它是影子,不怕剑也不怕阵罩,它拖着邵子秋极快地往林子深处去。
“……”桑为暗骂一句。
邵子秋的白衣被泥叶蹭脏,双腿不断撞到杂石树根,他连眉头都没皱,在拖行里反手勾住一截树根。
邵子秋手背上的青筋突起,他牵了下嘴角,说:“阁下躲在暗处,是见不得人吗?”
这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火石间,叶子还站在原地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楞楞地看着邵子秋被拖走,脑袋都是懵的。
他被桑为护在身后时才回过神来,他急得大喊:“白无常!”
桑为抓住叶子的后领,把他往后一扯,厉声道:“你快回去叫我师兄和邵姑娘来!”
叶子踉跄了几步,站定追问:“那你们呢?”
邵子秋抓着树干的双手颤得厉害:“小黑叶,今日知我来此采药的人不多,这人必是熟识,你先赶紧回去!”
这影爪棘手,他们三个又没一个能打的。影爪拽拉邵子秋拽拉得更加用力了,甚至生出岔来缠住了桑为和叶子的脚踝,要把他们牢牢困在原地。
叶子不由地向前跑了一步,却被影爪绊倒在地,他磕破了头,还糊了一脸的泥巴,他在狼狈和疼痛中想起邵子秋给的那瓶柳婉露。
前几日,邵子秋坐在廊下的长凳上,很热的天,膝上还盖着条薄毯。
他递来个白色的小瓷瓶:“这是我亲手配制的,它能生肌美白,只要沐浴时滴上一滴,就算是小黑叶这身千年老垢,也不在话下。”
叶子气得不行,伸手就要糊几巴掌泥印过去:“……谁是千年老垢?”
邵子秋扶着廊柱人往后仰,笑道:“它更治跌打损伤,我见你脚上好多伤口,是常在林间走路吗?”
叶子一楞,他那双脚上被杂草割出细细密密的伤痕,新的盖着旧的,他习惯了,也没人问,更不觉得疼。
他一把夺下这瓶柳婉露塞进脏兮兮的口袋里,凶道:“要你管!”
这瓶子像柳叶一样细细长长的,上面还画着个扶风弱柳的女子,做的十分精致。叶子从没见过,回屋后又拿手里颠来倒去地看,最后还是一滴没用。
林子里的魔息浓烈到刺鼻。
“放开他!”叶子从地上飞快爬起,他捞起挂在胸前的哨子,“他可是大夫!”
接着,他卯足了劲狠狠吹了下。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林子,片刻后就有细微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化作一团团的乌云极快地压了过来。
是马蜂。
桑为意外道:“这是叶子唤来的?”
叶子咬着牙,身上闪烁起微弱的莹白色灵流。马蜂铺天盖地,它们在林子里寻找那个伺机躲在暗处的操纵者。
可那人十分能忍,没吭出一声也没动一下。
只是影爪扭动地更加剧烈了,道道树影在每个人脸上疯狂掠过,它松开了叶子和桑为,却还紧紧拽着邵子秋。
邵子秋笑了声:“阁下这般想见我,那我便来会会你吧。”
他松开手抓下一把树屑,就任由影爪把自己拖走。
银光从指尖闪过,邵子秋挥出银针,扎在了影爪上,银针只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细线,半点用处也没有。
叶子刚要追出去,桑为就一把拉住他:“你不能去!”
叶子急得跺脚:“那怎么办!”
桑为握着雀鸟,他在愈发紧急的状况里变得更加冷静,斜挂的夕阳刺得他眯起眼,他在光下看到了影子……
光下。
他瞳孔微缩,又在刹那间把雀鸟抛起,双手结印,念道:“遮天蔽日!”
桑为的头顶出现了个黑色的小点,又迅速扩成一张黑色遮罩,影子蓦地一僵,它来不及逃缩,就被黑色遮罩瞬间吞没。
遮天蔽日阵是桑为很早就会的阵法,它在林贤南给的第一本阵法图册里就有,他学它不过是顺便,却从未真正使用过。
影爪在不断变大的遮罩下无处可逃,它不得不松开邵子秋。
桑为上次开阵是闯明安城城门,此刻,那种踩进泥泽无法呼吸的感觉又来了,他在剧烈的晕眩里勉强站着。
林子霎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些影爪暂时没了踪迹。
桑为在陷入黑暗后,听觉也变得更为灵敏。他听到邵子秋缓缓坐起,听到叶子踩在了泥叶上,听到自己胸口发出的呼呼声。
以及……别的,就在林子的深处,有谁的衣袍正在轻轻地刮过草堆,那声音非常细微,在黑暗里又十分刺耳。
有人在那。
那不是邵子秋,也不是叶子。
桑为重重地喘气,对那人轻声道:“你怕黑暗。”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桑为却清晰感受到了那人的视线,就像刀子一样剜在身上。
桑为全身绷紧,在毛骨悚然中几乎要松掉雀鸟。那人缓缓往后退了几步,突然松开视线,转身隐入了林子。
之前,桑为哪怕消耗识魂都要坚持开阵,这次却急不可耐地撤掉了法阵。
夕阳已经被山吞噬了一半,黄昏是日夜旋转的交接,是鬼魅魍魉躁动的开始。
他像从头到脚像淋了一场冷雨,不住地发抖。一半是因为开阵,一半是因为害怕。
马蜂也散了,林子又亮了起来。
叶子身上的莹白灵流消失了,他急急跑到邵子秋跟前,指着人鼻子质问:“白无常,你到底招惹了谁?”
邵子秋眨了眨眼,他伸出十指,皱着眉头挨个数了遍,调侃道:“太多了。有权要遭恨,有钱也遭恨,这不就赔了道丹又折腿了么?”
“你……”叶子瞪大了眼,把话咽了回去。
邵子秋说得轻松,可他这字字句句都暗藏汹涌,就算叶子迟钝也知其中辛苦。
桑为还杵在原地,邵子秋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蹙眉问:“桑道长怎么了?”
桑为又缓了良久,这才走到邵子秋跟前,沈沈道:“子秋,此人今日没有得手,来日势必会卷土重来,这事回去后定要好好盘算。”
“自然。”邵子秋应了声,又笑道,“只是这会还得劳驾两位擡我一擡,把我放回轮椅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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