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劫后

第六十三章 劫后

凌州湖底的地道崩塌在即,石壁一片片地倒下来,地道霎时千疮百孔,像个漏水的马蜂窝。

赫海没有停留,他很快就跑的无影无踪。

邵七被赫海摔在水里,久久不能爬起,那把黑伞从伞柄到伞骨更是处处折断,是再也唤不出冰霜了。

桑为护着邵子秋,又把邵七拉了上来,这才瞧见他鼻子耳朵里流出血来。

邵子秋脸色一凝,伸手要去探脉:“你受伤了。”

邵七却背过手,拒绝道:“不用。”

他比邵子秋更清楚自己的状况,自己岂止是受伤了。赫海剑气强悍,他迎面冲上去时五脏六腑就被撕裂了,这伤之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活不过今日了。

可邵七站得笔挺,他没有擡手擦血,反而牢牢地握住轮椅的椅背,勉力推行,言简意赅道:“这里危险,先出去。”

邵子秋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邵紫仪护紧。

地道里涌进了更多的湖水,摇晃得也愈发激烈,桑为却没打算同他们一块离开。都那么久了,严彦还没有赶来,自个离去时林贤南正在与严彦决一死战。

桑为转身,迎着扑来的水花要往回跑。

邵子秋见状,忙拉住他:“凌云门此刻已水漫金山,我能感知到守护灵,这上面已经没什么活人了,桑道长此刻回去,”他狠下心肠,“也是於事无补了。”

这后面的地道此刻已塌陷了大半,好些石头堆叠在一起,水也没过了大腿,很难过去人了。

桑为却道:“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不明不白的再也不见又算什么呢?他不甘心。

邵子秋叹声,他松开了人没有再拦,只道:“那就请桑道长多多保重吧。”

桑为粗粗地“嗯”声,接着一头扎进后面黑黝黝的地道里。

***

桑为先前受了内伤,这会也开不出什么能护着自己的阵法,他只用雀鸟唤来一点点能照路的光。

后头的地道已经塌过一回,几乎没有路。

桑为用剑劈开石堆,急躁地挡走不断掉下的落石,额头不慎被砸开个大口子,流了血,他摔下爬起,摔下又爬起。

也有剑都劈不掉的石堆,他就扔掉剑徒手去扒。他不能去想严彦现在是什么样的,什么都不如生死未卜折磨人。

没有征兆的,那被落石堆满的墙后面突然传来响动,是有人正拿着利器凿墙。

桑为猛地擡头,心脏仿佛要炸开了,胸腔发出拉风箱似的喘气声。

“是严师兄吗……?”他扒着那些石块切切地喃喃,又颤声喊,“是不是!”

对面有一瞬的沈默,下一刻石墙就被凿破了,桑为先是看到了断剑,接着又看到了人。

严彦眼里布满血丝,他在这乱糟糟的丶随时会塌陷的地道里灼灼地看着桑为,激动地回答:“是我!”

在与林贤南对峙时,严彦就知道赫海会来这里,自个儿的心就被架在了火上烤。

於是他火急火燎地赶来,可越往里跑就越是惊心,这浓郁的血腥味,和漂浮的残肢断臂都叫他怕得发疯。

是了,这种担惊受怕他们都是一样的。

此刻,桑为楞楞地看着严彦,他胸口震荡,好像什么苦恼都在这一语一眼里烟消云散了。他一时间笨口拙舌地喊:“……严师兄。”

严彦大步流星地跨过去,才捞起人,原先桑为站着的地方就倒下一片半个人高的石壁。

“发什么呆!”严彦责骂道,“你不跑出去,还转回来做什么?”

桑为趴在严彦肩上,被严彦极快地抱着跑。

他分明是挨了凶恶的训斥,却半点脾气也没有,甚至高兴地笑了起来,充满生机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他才仔细地唤:“严师兄。”

“啊,干嘛?”严彦还有些生气。

桑为双手紧紧扒着他,像蒲草绕成的丝,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

严彦脚下猝不及防地一顿,真真是钢铁也得化成绕指柔。

桑为把鼻涕眼泪全擦到了严彦满是血的衣服上,又哭又笑地说:“我好喜欢你。”

严彦缓而深地吸了口气。

在这一瞬,严彦巴不得不做什么道修了,就只做他的男人,彼此日日夜夜纠缠,朝朝暮暮喜欢,抱在一起腻在一块,永不分离。

身后石壁哗啦啦地掉下来,水流湍急,眨眼就到了严彦的腰间。

严彦像忽地有使也使不完的力气,脚下湖水汹涌,他也一口气跑出了好远,将不断坍塌的石壁甩在后面。

他重重地“嗯”了声,又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说:“我也好喜欢你!”

桑为把头埋在严彦温热的颈窝里,不肯做声了,整颗心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这种两情相悦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挂念着你,你又牵挂着我,哪怕这会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都能生出劫后馀生的甜蜜。

***

邵子秋带来的搬运工人已经死绝,这最后一批没来得及运出去的批文法器,如今是真要埋在凌州湖底了。

别说法器,人要出去也难。

邵七的五脏六腑已衰败,他双眼发花,看出去的一切都是红的,这手中的轮椅千斤担似的沈重,在这种地方寸步难行。

他们还没走多远,这轮椅就被石堆卡得动弹不得,邵七不得不去搬走那些石头。

邵子秋坐在轮椅上,水都漫到了胸口,他吃力地把邵紫仪架在肩上,不让一点脏水碰到她的伤口。

“这样不成。”邵子秋粗喘着,“生死由命,阁下不用过分执着,还是快把阿姊带出去。”

邵七搬石头的手一顿,没回话。

邵子秋扬声:“你听到没有?”

邵七唇线紧抿,他僵了下,还是放下了石头,站起来,直接把邵紫仪从邵子秋身上卸下,重新背到自己身上,没犹豫的,转身就跑。

邵子秋把人轰走了,这才仰起头露出痛苦的神情,他把手放到膝盖,这副金贵的膝盖要命地泡在水里,痛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簇簇大大小小的石灰接连不断地掉下来,落得邵子秋满头的灰,他不为所动。

那些人和事在邵子秋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地过,他在想阿姊丶想爹娘丶想解元丶想叶风歌,想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回顾此生,心里竟是平和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淌水的声音,邵子秋睁眼,竟是邵七又回来了。

“你……”邵子秋一脸意外。

邵子秋知晓邵七在意阿姊,所以明白这人会在生命的尽头,竭力要把阿姊送出去的心情,却不知为何他还要回来。

邵七已是昏昏沈沈,这几步路,就几回要跌进水里,可他却硬生生的又站直了,他来到邵子秋跟前,转身屈膝,把背交给邵子秋,想叫他趴上来。

邵子秋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邵七废了一番功夫才把邵子秋背好,开口道:“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他站起时双腿颤抖,一个不慎又差点摔进水里。

邵子秋:“……”

邵七勉强站稳,他胸口起伏:“我师尊也总那么教导我,只是仇恨遮目,”他有些哽咽,“竟是彻底忘了。”

邵子秋心中大动,他才智过人,在这只言片语里,就悟出了邵七与解元恩怨的大概来。

但邵七不再言语,他吊着一口气终於到了这地道的出口,这出口就在离他们八尺高的上方,可那能爬上去的斜坡,就在邵七这一个来回间被水冲跑了。

那后头的水又哗哗地冲过来,邵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左右都没退路了。

他双手颤得和打摆子似的,眼前发黑,连人都看不太清了。也不知他是哪儿冒出来的力气,只听他大喝一声,双臂爆出一条条青筋,他把邵子秋猛地往上一抛,这人就被抛出了地道。

“阁下!!”邵子秋回头,他甚至还不清楚这个护卫叫什么名字。

邵七的眼睁得极圆,他深深地丶覆杂地瞪着邵子秋。

其实,他是有话要说的,但这些年他寡言惯了,到了这关键时刻,千言万语竟都哽在了喉咙里,楞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邵子秋有些狼狈地伏在林间的地上,往地道里看。

水已经哗哗地漫上来了。

他没去拉人,这个时候拉人也无济於事了,他只垂下脖子,郑重地说:“阁下放心,子秋定会护着阿姊。”

邵七松快地长舒了口气,他对着邵子秋露出久违的笑容,这个笑容就像冰雪融化丶嫩芽冒尖那般美好。

他还是一言不发,直到他仰倒进泥水里,他都保持着自己惯有的沈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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