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狡诈

第七十二章 狡诈

那间浓烟滚滚的屋里漏出绿色灵流。

桑为脚步一顿,他直直地看着那屋,这灵流好生熟悉,与自己的一般无二。

他忽地擡手,又颤声吸气,那手心分明变得透明,可他竟毫无感觉,也不知这症状何时开始的。

这屋里的人……桑为惊疑不定。

有人从身后狼狈跑来,撞到到了桑为的肩,桑为的手迅速恢覆了原样,他探手抓住那人,把人逮个正好。

这人是从大厅跑出来的,看样子是替游沈看场子的道修。

“是你。”这道修看清了桑为,不耐地说,“着火了你还不逃?”

桑为厉声问:“游沈呢?”

道修道:“我哪儿知道?”

桑为蹙眉:“你不知道?”

“人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道修夺回自己的手臂,“大难临头各自飞,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你也别指望他能给你荣华富贵了!”

他拔腿欲跑,且好心提醒,“还是快些跑吧!”

“什么……”桑为瞳孔微缩,这地牢没有游沈就解不了,这可如何是好?他忙不叠地又追问一句,“那我师兄现在何处?”

那道修已跑出了些距离,烟呛得他咳嗽不止,他哪儿还高兴回答那么多,随便敷衍打发道:“谁知道呢?大概去地牢了吧。”

桑为转身就跑,他从那堆放杂物的屋前跑过,下了楼梯去往地牢。

那道修啧啧摇头,鄙夷地轻声自语:“都是些不要命的疯子。”

***

杂货间里火光冲天。

游沈几欲昏迷,他根本看不清识魂的表情,只觉他衣袂被热浪带的翩翩,却不沾一点星火,那张模模糊糊的脸融在火里,宛如鬼魅。

游沈汗流浃背,嘴唇干裂:“踏月楼考核要考三回,这些年基本没人能通过。”

识魂应声,引他继续:“基本没有,那就是有了,游道长到了第几回?”

游沈意识模糊,在这问题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骄傲,他道:“自然是第三回。”

识魂慢条斯理道:“一个清轩神剑罢了,赫海都考些什么?”

“都考丶都考……”游沈忽地瞪大双眼,猛烈拍打阵罩,语无伦次道,“你放了我丶放了我!我签过盟约符,我不能说!不能说!”

“所以道丹爆裂和命丧黄泉……”识魂道,“游道长选择了后者。”

浓烟叫游沈喘咳不止,胸口发出金属拉丝的声响:“我知道的也是寥寥!”

“我再问一次。”识魂扬眉冷声,“赫海他考了什么!”

那阵罩在不知不觉里越缩越小,火又紧贴着阵罩,叫游沈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热是冷,他甚至狂躁地怀疑,自己的肉身已置於火海,可灵魂却被人拿捏。

真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游沈崩溃地伸开粗短的四肢,想要将阵罩撑开丁点,他抽噎着嘶喊:“这些年只有三人通过了考核,是谁通过丶通过了能学什么能做什么我皆不知情!第一回是笔试,题不难,考的不过是修道的品性——”

识魂嗤之以鼻,好心点播他:“他那考的是忠心,那第二回呢?”

“第二回就是清轩神剑。”游沈说到这处,突然捂住胸口,弯下腰去,道丹缓缓裂开的痛苦难以言喻,他嘴角渗血,“第三回,我也不懂……”

他大口喘气,想把话快些说完,“我以为再不济也得是场残酷的比剑,可丶可……”

“可是什么?”

“可是!”游沈呕出更多的血,胸口安放道丹的地方像突然破了个窟窿,从里头涓涓不断地流出黑血。

他痛苦地瘫倒在地,佝偻着蜷起身,发鬓瞬间变得苍白,艰难地说,“赫海只是放了几块木头。”

识魂一楞:“木头?”

“没错……木头!”游沈疯疯癫癫又混乱地说,“他让我们看着几块木头!这算什么!我不懂!不懂!我为什么会被淘汰!我不懂!”

识魂猝然攥紧双拳,他福至心灵,思绪在这瞬间千回百转。

没人比自己清楚,赫海考的哪里是木头?

游沈是剑修,根本不明白这小小的木头对阵灵师的含义,就像桑为的父母不明白碎石对桑为的意义。

赫海分明这是在挑选对其忠心,又剑法丶阵法缺一不可的道修。

游沈奄奄一息,道丹破裂后连短剑也变得黯淡无光,他气若游丝地说:“我……我已经都说了,你快丶快放……”

“自然要放你。”识魂饶有兴致地说,“可游道长是不是忘了我尚未结得道丹?就算你刚才死咬不说,我也撑不住太久。”

接着,他大方地撤掉了法阵,长吁一口气。

游沈睁大了眼,死死盯着识魂,他沈默了一瞬,接着不顾疼痛,发了狂似地原地弹起,扭脸咆哮:“你竟敢!”

他努力伸手拽住识魂的衣摆,“你竟敢诓我的道丹!”

“是啊。”识魂轻笑,又霍地站起,“可惜骗术不精,只能诓诓小儿,如此粗浅的道理,游道长怎就疏忽了?”

游沈拽不住识魂,他凄惨地摔倒在地。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被这氛围逼迫到慌神,栽在这不人不鬼的东西手里!

他没了道丹护体,炙火瞬侵周遭,火蹿上了衣裳,他在地上仓皇打滚,失声大骂:“狡诈小人!你不能夺了我的道丹,又要害我性命!”

“确实狡诈。”识魂轻描淡写道,“只是游道长与我相比,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游道长做伤天害理的事时,该是从未想过今日才对。”

游沈像一条活鱼被扔在了岸上似的扑腾,他发出和常人没有区别的惨叫。

“你休要做什么好人!”他根本灭不掉身上的火,“地牢的限制除了我就无人能解!”

他嗷嗷乱叫,又痛苦地咒骂,“你今要杀我,便是杀他们!我要他们陪葬!”

识魂霍地将人从火中提出:“无妨。”

他冷眸微敛,淡淡道,“活着不难,想死才难。”

***

地牢里一片狼藉,连能捂住口鼻的湿布都没有,严彦到时,那二十个百姓呼吸粗重,大多已说不上话,甚至已有人昏厥在地。

严彦视线并不受到浓烟阻碍,他的断剑先抵开砸下的房梁,又落在细密的铁栏。铁栏震出强烈的灵流,却纹丝不动。

牢里还有能勉强开口的,他们在细细弱弱地喊着救命,严彦听了更是心急如焚,但连试几次都无法打开牢门。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来的是桑为。

他几个跨步赶了过来,挥剑挡掉即将砸在严彦身上的木梁。

“严师兄,这门没有游沈开不了!”

严彦收剑,暴躁道:“游沈死哪儿了!”

“在这儿。”

桑为回头,看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识魂视线滑过桑为,提着黑炭似的游沈快步走来,那团东西除了胸口还在微弱起伏,几乎看不出是个活物。

严彦倒抽一口凉气,他从识魂看到游沈,又从游沈看回识魂,说:“这是你干的?”

识魂坦诚地点头,他把游沈扔到严彦脚边,说:“怎么?给你带了人,想要夸我么?”

杀人放火的事做的这般顺手,就算对方十恶不赦,这种手段也得下阿鼻地狱了。

严彦刚想说“夸个屁”,识魂就缩成一团绿光,在主身面前有恃无恐地落在严彦手心。

他道:“除了夸赞,别的免谈。”

严彦:“……”

时间紧迫,他不欲与识魂在这会争辩,他把绿团塞回袖袋,还用灵力凝了根线,将识魂拴了个结实,生怕一不留意他就又跑了。

桑为看着他们,这是自己从凌云门出来后,头一次见到识魂。识魂和严彦的相处再是针锋相对,也看得出是熟络的,他们定在什么时候私下聊过。

这叫桑为有种局外人的怪异感,他蓦地不安,没来由地想起解元的话。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别说融魂,就连身躯丶修为,识魂都会想方设法的掠夺,那冷不丁变透明的手心便是征兆。

严彦此刻哪里顾得了桑为所想,他急忙蹲下,把游沈的手掌按在铁栏上,可用灵力催逼了半天,这铁栏依旧毫无反应。

严彦提高了声,用力举起游沈的手,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开门?!”

游沈嘴里发出难听的咕噜声,那焦炭色的手已没了五指,在这会忽地颤抖起来。

严彦蹙眉:“你要说什么?”

桑为看着游沈矮小的身躯,他被烧得更显瘦小,就像只瘦骨嶙峋的中型犬类。

这人矛盾,他自卑又傲慢,能在明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爬到这个位子,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气,识魂却用一把火烧完了一切,只给了一口品味痛苦的活气。

这比死更叫人崩溃。

於是桑为也蹲了下来,他看着游沈,认真地问:“游道长是想求一死吗?”

游沈目光转动,还黑白分明的眼珠突兀地嵌在那坨黑肉里,瞪得极圆,竭力撑大了眼眶。

桑为叹声,面露同情地说:“等游道长开了铁栏,我们就如你所愿。”

游沈深深地看着桑为,眸里倏地流出发烫的眼泪。他在这里见到了两个桑为,就算心中疑惑,现在也已无力再问了。

他不要严彦把着自己的手,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闷嚎了一嗓,他傲慢地推开严彦,用残缺的手掌扒着地面,拖动笨重的身子挪到铁栏边,在那上面敲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音律。

铁栏上划过圆弧状的灵流,刹那间,整个地牢的栏杆就都消失不见。

游沈瘫倒在地,他睥睨地丶又带些渴求地看着严彦和桑为。

严彦才拿出断剑,游沈就忙不叠地挣扎起身,他双掌夹剑,毫不犹豫地将剑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接着,他倒回地上,感受着血液和温度一起流失,就算周围燃着熊熊烈火,他也觉得寒冷。

终於,游沈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他忽地想起从前,他儿时因长不高,被一起修炼的同伴嘲笑,那时候自己活的就像过街老鼠。

可不知为何,无论自己不择手段也好,努力修炼也好,到了临了,依旧和儿时一样,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过。

游沈合不上眼。

他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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