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不舍

第七十六章 不舍

桑为依旧是含糊地“嗯”了声。

严彦太高兴了,没察觉出什么。他高兴地手脚都无处安放,只好把桑为抱起来,可抱起来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於是便在原地傻乎乎地打了好几个转。

“我知道!”严彦兴奋地说,“我的桑为定会成为最好的阵灵师!”

桑为双手搭在严彦的肩膀上,他看起来兴致缺缺,却说:“严师兄,我想要奖励。”

是撒娇的话,却用着哀伤的语气。

严彦利落地放下他:“你说,我去买。”

桑为其实没什么想要的,只因这道丹不算是自己得的,他见严彦高兴,就像那些拈酸吃醋的人想闹上一闹。

时至今日,他是真的怕,怕被取代,怕被忘记,连邵子秋的信也不能安慰自己。

两个时辰前,识魂还坐在圈椅里,他在浅笑间化成如梦如幻的青鸾。那庞大的身躯瞬间填满了逼仄的屋子,羽尾又鞭子似地抽在堆积如山的图册上。

纸都扬了起来。就像桑为第一次看阵法图册时那样,它们像密不透风的飓风,心急火燎地将青鸾团团围住。

青鸾发出了清啼,道道耀眼的光线争先恐后地从纸缝里射出。纸张哗哗作响,下一瞬被炸得粉碎,如鹅毛大雪般缓缓飘落。

青鸾幻回识魂,他发上顶着碎纸,脚才沾地就疾步而来,伸手还想同之前那样再揪桑为的衣领。

桑为已有了准备,他后退一步,擡手从空中抽出弟子剑横在胸前,颤声警告道:“好好说话。”

“怎么?我又没真的打你。”识魂笑道,“对游沈的那些手段也没用在你身上,你的道歉就只值这么点?”

他收回了手,转道从发里挑出些碎纸,“也罢。”他把碎纸吹了,“刚刚你可有看出什么不同来?”

“……”桑为胸口起伏,不知是惧是恨,他无法遏制双手的颤抖。

识魂又怎会怕他?他鬼魅似地近身,这回探手却是伸进了桑为的宽袖里。

桑为浑身一僵。

“别动。”识魂另一手霍地压住桑为的剑柄,耳语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没看出来,可我却看出来了。”

他在那宽袖里终於摸到了雀鸟,“以往我们开阵要凝神聚气,要先将精神力推上巅峰,然后再将诀窍吟出。”

他抽出手,将雀鸟猝然掷向空中,“可正确的心法,该是将精神力和诀窍同时推出,林贤南不懂阵法,他只能做这些细微的改动,如此浅显,你怎么两天都没看出来!”

桑为猛地睁大了双眼,那只雀鸟正在竭力扇动翅膀,它吐出的灵流成了千丝万缕的线。线缠住每一片纸屑,收起后又聚成皱巴巴的图册。

阵法一个个在眼前晃过,每一个,每一个,桑为总算看出来了,他呼吸急促,写的都是将精神力和诀窍同时推出!

有什么东西涌进了四肢百骸,像种子顶破泥土,急雨骤然砸落,之前要聚不聚的束缚感乍然消失。灵力在这瞬间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地汇集在了桑为胸口。

剑砸在地上,桑为恍若未觉,连肌肤都染上了薄光。

直到那颗日思夜想的道丹终於落进了主身的胸口,识魂才松了口气,好像离自己幻想的将来又近了一步。

他把过去的天真好心,掩埋进与主身分离的雨夜。他挣扎在痛苦里的时候,不得不把未来可能的美好一遍遍刻画,不然他活不下去。

所以再是遥不可及,他也要伸手去夺,他变得贪婪,变得不择手段,他算计好了步骤,道丹只是第一步,苍生之安他要,爱人之怀他亦要。

他与主身想的不同,他就是他,不要与谁共享。

可自己还是虚弱,幻了一次青鸾,费了点心神,就维持不住实体的模样,他变得透明,又缩成了绿色的光团,隐匿在屋中。

严彦见桑为发呆,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说:“到底想要什么?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不趁机敲我竹杠么?”

“嗯,是有点亏。”桑为转身。

天色已暗,窗外檐下悬着黄澄澄的灯笼,像圆月似的晃啊晃,照在桑为身上,镶出一圈泛雾的金边。

他道:“之前你带我去海边看日落,还记得么?”

严彦道:“当然记得。你那时腿脚不好,还是我背着去的,怎么提这个了?”

桑为道:“那你转过去。”

严彦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背过身。

桑为又道:“再蹲下些。”

严彦这会才心领神会,他蹲下,手臂往后伸,说:“上来吧,我背你。”

桑为伸手趴到了严彦的背上。

严彦托着他的腿,毫不费力地站起来:“天黑了,去院里看星星么?”

桑为圈住严彦的脖颈,轻轻地,像快睡着了似地轻喃:“好。”

严彦跨出门,天已经黑透了,擡起头,这四四方方的院落却框住漫天星斗。

严彦半天不见身上人出声,就掂了掂他,说:“我小时候调皮,没有玩的就缠着母亲,要她陪要她抱,可母亲忙於生计只能把我扔在身后的篓子里,让我看天上的星星。於是我在海边看星星,在山上看星星,她忙到哪儿,我就在哪儿看星星。”

严彦轻笑,“原先我不觉得星星有什么好玩,可次数多了,便发现几个星子串在一块能形成图案 ,倒慢慢觉得好看了。”

桑为先前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会子却忽地开口:“可我觉得,它们都没有严师兄好看。”

桑为很少说那么直接的情话,严彦猝不及防,面上都被他说的发烫了。

又听桑为道:“我小的时候和严师兄不一样,我只在村子里住,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几乎不让出门。我没见过大海,更没人陪我看过日落,之前我虽然想,等双腿能走了就离开,不好拖累——”

严彦听到这儿,掐了他一把腿。

桑为轻哼了一下,“可那感觉太好了,好到恍惚,就像做梦一样。”

他声音突然变得沈闷,严彦怀疑他是不是落泪了。桑为埋首在严彦的肩膀,身子有些轻轻的颤抖:“好到丶不舍得忘掉。”

他咬牙切齿的,“这是我独一份的,严师兄,我不舍得。”

***

汤室里雾气缭绕,纱帘粉的白的,像大姑娘的裙摆飘飘然的摇曳。

跟前的桌上温着茶,是明前的都匀毛尖,卷起的小钩在茶水里缓缓舒展。

桑为不喝,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氤氲的水汽中,闭着眼,皱着眉,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竟是在背防御法阵的诀窍。

“桑道长。”门外有人喊他,是宋平手下的小修,半大的孩子,毕恭毕敬地问,“您准备好了么?”

宋平是真的等不及,这是又叫人来催了。

桑为前日才得道丹,今日就要开阵。

地方就选在明安城中央的广场,这原先是刑场,宰杀的人多了,地面也显得红艳艳,怎也冲刷不干净。

桑为这会儿待的地方是汤室,在刑场后面不远处。原来的知府骄奢,宰完人又嫌腥臭,於是便凿了屋子,引来温泉,好供他沐浴休息。

桑为看了眼手里的图册,从前天到今天他已看了无数遍,可临了依旧觉得不安。

他回小修:“待我再温习一遍吧。”

“那好。”小修道,“宋主理已经将鬼头刀从城隍庙里请出来了,桑道长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多谢小兄弟。”

拿斩首的鬼头刀做阵眼不是桑为本意,但短时间里也寻不到更好的替代品。

赫海选的是数万年岁的魔源内核与仙气满盈的梨花树。鬼头刀没得比,可刀下亡魂万千,鬼气森森也小成气候,尚可勉强一用。

小修退下了。

桑为深吸一口气,他合上图册,将茶一口饮了,站起整理了下衣襟,要跨步出门。

身侧的纱帘被暖风掀起,后边不知何时站着个人,黑袍子黑发带,面上是妩媚冷艳的神态。

识魂抱臂靠墙,一边的嘴角翘起,说:“你这就要去开阵了?可还记得开阵的诀窍?”

桑为头也不回,淡淡道:“是凝神聚气,将精神力与诀窍同时念出。”

识魂轻笑着摇头:“不对。”

桑为驻足,看向他:“如何不对?”

识魂轻而缓地凑近,说:“你再仔细想想,开阵的心法到底是什么?”

桑为眯起眼,他记得很清楚,原来林贤南给的图册是错的,所以他才一直没得道丹。况且刚刚他也重覆背诵了很多回。

他勾指捏住袖里的雀鸟,坚定地说:“凝神聚气,精神力与诀窍——”

他忽地噤声,好巧不巧,自己竟会在此刻断片。他心如擂鼓,面上却没露分毫,在识魂探究的神色里装得坦然自若。

是怎样?

桑为在回忆,他没有挪动目光,与识魂交织的视线里暗藏着交锋。

精神力和诀窍到底是怎样?!

桑为想不起来,可他不甘示弱,索性狠狠咬了下唇,尝到血腥味后又深吸了口气,厉声道:“是同时念出!”

话毕又转身迈步:“我要去开阵了。”

识魂哼笑,一把拉住桑为的衣袖:“你刚刚是忘了吗?”

桑为扯回袖子,冷声道:“与你无关。”

“看来你确实忘了。”识魂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算算日子,离你得道丹不过两日,你说你为何选今天开阵?”

桑为脚步不停,生硬地说:“自然是宋平道长定的日子。”

识魂轻巧地绕到桑为面前,摇头道:“不对。”他顺着桑为的步子后退,“因为你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所以想在彻底断片前将阵法布完。”

识魂的背挨上了门,他扬起下巴,“可你真的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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