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妒忌

第七十八章 妒忌

“今天多亏了二位!”宋平已喝了一坛家酿的枇杷酒,他脸红彤彤的,口齿开始黏糊,可腰还挺得笔直,像棵松柏似的,“你们是那个……”

他想说郎才女貌,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他皱起眉,搜肠刮肚了会,说,“对,是天造地设。”

他饮了酒,倒把平日那些迂腐规矩扔到了一边,只憨憨地笑,“等你们哪天办酒,我定会备礼!备份大礼才好!”

说是庆祝,也就只请了识魂和严彦,三人围了一桌。

因喊了个厨子,普通的食材比平时更有风味,宋平摘下枇杷,嫩枝绿叶的沾着露水,再用碗大的竹篓分装,虽说朴实,却有点丰收家宴的意思。

识魂面前的菜几乎没动,小竹篓倒飞快的见了底。

他放下最后一个枇杷核,用手巾细细擦了手,又倒了杯枇杷酒,淡淡道:“宋道长肯来,我和严师兄就很高兴,只是这送礼和办酒都不着急,眼下阵虽布下了,却不能一劳永逸。”

宋平半醉不醉地说:“桑道长是有什么好主意?”

识魂被酒辣到眯眼,说:“赫海是定要来明安城的,这防御法阵只能暂做阻拦,但在这之前我们若能助昆晟夺回魔源内核,毒蝎阵的事才算真正的迎刃而解。”

宋平到底是宋平,再是高兴,一听正事,酒也立马醒了一半:“怎么助?”

严彦直言不讳:“我要去一次遥仙阁,再瞧一瞧魔源内核。”

宋平放下酒盏:“这事不能急,你们明白这遥仙阁是赫海所管,外面又有阵法护着。”

他已彻底没了醉态,“只要进去了他定会知道,知道了就定会赶来。你们来前,我也一直明里暗里的查,但都一无所获。”

严彦道:“那就坐以待毙?”

“实不相瞒。”宋平开了头,却迟疑地不讲,惹得严彦都急了,他才豁出去似的,倒出一堆话来。

“我从芳湘馆出来后,私下用城印下发了一批批文法器,明安城里的每家每户都给了,真要乱了也能防一防身。但你们知道,批文法器原该是百姓花钱买的,得来的钱,明安城也留不下太多,得算好了和账目一起一丝不差的交上去。”

宋平越说越小声,“可明安百姓现在哪里还有闲钱给他们搜刮?所以都是拿我的私钱垫,可我的私钱也填不满这个窟窿啊。”

他痛心疾首的,仰头又是一杯,“所以我不得不花心思在账目上!”

严彦懂了,怪不得宋平虽富贵出身,却过得那么节俭。这是走投无路了,才能把这样一个耿直的老实人逼到做假账。

宋平又真挚地看向识魂:“如今明安城还有桑道长的法阵加持,这般两头准备,算得上是枕戈待旦。可要进遥仙阁,还是要等到昆晟醒来,这样才能一击即中,打的赫海措手不及!”

宋平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说得句句有理,但严彦却莫名感到了不安。

昆晟何时能醒没人知道,或许今晚,或许下月,把宝压在变数上,这是豪赌。

而自己和桑为到明安城已有数日,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想,除了第一天在芳湘馆外远远瞧了眼遥仙阁,就连那条街都没再去过。

严彦在觥筹交错里产生了错觉,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穿过厚厚的云层,将所有人像棋子似的任意搅弄。

严彦吸了口气。

有哪儿不对!

“严道长?”宋平喊他。

严彦思绪百转千回,在刹那间已有了计较,他道:“也好,那就等昆晟醒了再说。”他话锋一转,把话题自然揭过,“这酒不错,没想到宋道长还有这样的手艺。”

宋平高兴地笑了起来,一笑就又有了点酒后洒脱的味道,他爽快道:“今年枇杷结的多,吃不完罢了,我还有一坛,你们喜欢就拿去喝吧。”

识魂和主身一脉相承,酒都用不过两杯,可他喜爱枇杷,竟没想推拒。

“那就多谢宋道长。”识魂道,“我之前还没喝过自酿的酒,没想到比外面买的好上太”

他没说完,严彦却霍地站了起来,他动作太大,也太突然,桌上的酒杯不慎倒了,浇了识魂半幅衣袍。

识魂不明就里,只疑惑地看过去。

严彦的眼里盛着惊恐:“你……!”

他像被什么掐住了咽喉,他说不下去,索性不管不顾地跨过来,伸手去拽识魂的胳膊。

识魂与桑为同源,要刻意拿捏神态气韵不难,但有些细节却替代不了。识魂不知道,在某个黑沈沈的雪夜,桑为为了离开,用自己酿的酒灌醉过严彦。

识魂刚要开口,左边的脸颊忽地传来一股钻心的痛,他心道不好,那是隐匿在肌肤里,日久不愈的裂纹。

他猛地站起,在后退间擡手捂住了左脸。

严彦却一把扣住识魂的肩膀,又惊又怒地质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在开阵的时候?”

他甚至没问“你是谁”,这就是咬准了。

可识魂是真沈得住气,他的左脸都痛麻木了,还能气定神闲地勾唇,他本想嘲讽严彦瞧不出自己和桑为的区别,可嘴唇上下一搭,却是实实在在的回答:“在开阵之前。”

大概是那裂纹延展的太快,他太痛了,又大概是妒忌,妒忌严彦对桑为的好,他声音陡然拔高了,面部也变得有些狰狞,“就在那汤室里,在我回答你被椅凳磕着的时候。”

严彦恨不得拿剑往自己身上戳几个窟窿,怎么到这会儿才察觉不对劲,真是瞎了眼才能瞧不出!

他不知道,自己急得五指都快掐进识魂的皮肉了:“人被你藏哪儿了?!”严彦话虽凶狠,可仔细听,竟有些乞求的味道,“你把他还给我!”

宋平一头雾水,刚刚这俩还好好的,怎么聊着聊着就突然吵架了?什么汤室,什么藏人的,他灵光一闪,忽地想到自己在汤室门口听到的那些声音。

“哦!”他突兀地喊了一嗓子,“你们说的那谁是不是藏在汤室里啊?我走前确实怀疑里面有人,像在说话……”

“他说了什么!”严彦松开识魂,回头瞪着宋平。

宋平说不清楚:“好像丶好像也没说什么,似乎在哭,你们清轩神派现在除了你俩还有别人吗?”

严彦面色铁青,立马抛出剑,踩上去就要走。

宋平急喊:“可那也是我下午听到的,这会该是不在了吧?”

严彦怪自己急糊涂了,既然之前识魂离桑为不能太远,那桑为这会儿也一样离不得识魂。

严彦再回头,识魂已不在大屋了,就自己和宋平一个对话的来回,这人就像条泥鳅似的,已是一溜烟地跑回了客房。

***

识魂喘着气跌跌撞撞冲进屋里,他顾不得点灯,没带停的直接去了屏风后面,那里支着面铜镜。

他双手狼狈地攥着镜架边,屋子里黑,可不用凑近也能看见裂纹像黑色蜘蛛似的盘在左脸。

这东西都那么久了,总是时隐时现,此刻却像彻底活了过来,还算纤细的纹尾在激烈地扭动,不甘心地要往额头和脖颈处延展。

识魂握拳又松开,擡手从裂纹里扯出丝丝拉拉丶黏糊糊的绿线,绿线垂落,渐渐形成了个人。

识魂瞋目地问:“是你做的手脚?”

桑为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的悲悯太明显,识魂受不了,他捂住桑为的眼睛,气急败坏地强调:“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桑为一动没动,他陷在黑暗里,冷淡地说:“人有三魂七魄,而你只是这三魂里的一魂,驾驭不了主身也在所难免。”

识魂呵了声:“原来你早有预谋,所以你才那么爽快把主身给我。”

识魂误解了,爽快是没有的,预谋更是没有,直到那裂纹不可收拾的出现时,桑为才恍然大悟,真正见识这裂魂术的厉害。

“没有预谋。”桑为平静地摇头,口气还是淡淡的,“我离了你这一魂也一样是苦苦支撑,解元说过,”

他怕识魂不熟悉解元,又补充了句,“你见过的,就是明安城药铺的老板。他当时的话你还记得么?他说,你我这身残躯若是被扯坏,我们就都要去做孤魂野鬼了。”

识魂霍地放下了手,桑为那双清透的眼睛又露了出来,这会儿那里已经没有了怜悯,可就算这样,识魂也受不了。

他不知是羡慕还是愤恨,不过做了半天的桑为,得了严彦片刻的疼爱,就明白同样都被糟蹋过,为什么那双眼睛还能这么干净。

识魂听明白了桑为的话,却不肯低头,只强硬地问:“所以呢?”

“我原想再是不济,也就是与你共享主身,但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愿意。”桑为只是勉强展颜,那惨白的脸上就有说不尽的温柔,“所以,你我之间总有人要妥协,我想和你商量。”

他深吸了口气,又重覆了遍,“我想和你商量,若在天下大定之前你不再同我争夺主身,在那之后我就为你融魂,你意下如何?”

裂纹已爬了识魂的半幅额头,他在剧烈的疼痛中摇摆,过了片刻,才恶狠狠地切齿:“那就一言为定!”

***

严彦“哐”得推门,是用了蛮力,门也不堪地吱呀呀的激烈摆晃。他双眼一扫就发现屏风后面有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来,同时火急火燎地亮剑,水汽冲着屏风就直直地去。

屏风整个往外斜去,又“砰”的一声砸在地上,边角的淡白色原木都被砸了出来,好在宋平节俭,用的也不是稀世木材。

桑为就直挺挺地站着,脸上的裂纹已收了起来,他看都不看坏了的屏风,就着扬起的薄灰,拿那双桃花眼尖锐地瞧着严彦。

严彦道:“你是……”

他才说了两个字,桑为就突然弯下腰,用力掸了掸白袍子上的落灰,接着又站直了。

下午,他就在广场后面的汤室,透过薄帘纱窗看到严彦把识魂拥进怀里。

这和拥个伎子,拥个伶人不同,这是混帐流连花丛的逢场作戏,是摆在明面上的可恶可憎。

但严彦不是,他是不自知的认错爱人,因这份不自知,让“以后改正”的话都说不出口,某种程度更叫人愤怒。

桑为听不得严彦那种犹疑的口气,於是他冷冷地反讥:“我是什么?”

严彦被他问的语结,可心里的大石头却落下了,那眼丶那动作,怎么说呢?

这回他定是没有认错,眼前的人少了点妩媚,却多了寒冬腊梅的冷冽,确实是桑为没错。

桑为不等严彦说话,紧抿的双唇一松,只逸出一声极轻的“呵”来,接着,他擦着严彦的肩,跨过倒在地上屏风,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桑为这次是真的生气,严彦想到少时自己不小心烧了他爹娘给的小木牌,他也是讲都不讲一句,扭头就跑。

严彦知道自己那套撒泼打滚如今都不管用,他一声不吭,只也跟了出去,随着桑为上了黑漆漆的小道。

偶有流光划过阵罩,惊鸿一般照亮明安城的街角,那儿有两个身影。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严彦亦步亦趋的,与桑为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明安城昔日繁华皆褪,从去年起,这里就一直闭市,此刻,地上还倒着一溜铺摊无人收拾,有个架子上还悬着没来得及卖掉的香囊,脏了,破了,漏出里头的棉絮,像被遗弃的旧情人。

月挂墙头,冷冷清清。

两人袍子刮地的声音格外明显,桑为走了一阵,突然停下脚步,他没回头,只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严彦没敢上前,停在几步之外,他蠕动着双唇,半晌还是没出声。

桑为总算转过身来,凌厉地质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是我错了。”严彦这才低声道,“我今天没把你认出来,是我错了。”

他没指望能得原谅,所以什么借口理由都没找,口气里也没了那种刻意的讨饶,反倒有浓烈粘稠的伤心。

“那么晚了你要去哪儿?”严彦问他,“若是不想见我,那就你睡屋里,我睡院里,要是院里也不成,我就去院外。”他慎审地小声劝道,“你还是先与我回去吧。”

桑为的眼里极快泛起充血的红丝,他分明还在动怒,可双肩轻颤的模样却像是要落泪。

“不回去。”桑为冷硬地拒绝,“今天有人约了我。”

严彦诧异:“谁约你了?”

桑为惜字如金:“朋友,你不认得。”

桑为不爱涉世,他结交的朋友,严彦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换作平时,严彦是定要刨根问底的,没准还要翻掉一坛醋缸,可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只敢谨小慎微地丶怔忡地问:“朋友?”

只是问了问,桑为的视线就冷冰冰地扫了过来,严彦竟接都不敢接。

“对。”桑为瞧严彦沮丧地垂着脑袋,“我已经让人久等了,原是下午开阵后就要见的,不料被识魂耽搁了。”

严彦猜测:“是宋平身边的道修?”

或许是笃定严彦今夜怎样都不会发作,桑为冷笑一声:“不是道修。”

他故意气他,“是姑娘。”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看吗? (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