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太晚了

“原来真的是你啊。”确认此人的身份,赵昌不觉得惊喜,而是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相遇平淡得像休息时喝下的温水。

“为什么不离开固陵?”

明明已经通过了核查。

在洗脱嫌疑之后,随便用什么理由,比如:家中亲属病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收拾行李离开。

只要一逃出包围网,那就是天高任鸟飞。

“秦王如何了?”张良说。

他知道秦王到前线的时候带着行二的公子。

这样一看,秦王对二子信任远超平常,但也有可能是秦王本身状态极差。

“被我父王的爱将扣押还能这么闲适吗?”赵昌道。

……你停在固陵不逃跑怎么可能是这种原因啊。

我信了你的邪。

“既然无法挣脱你安排的扣押,我为什么不能闲适呢?”张良说。

秦王自己伤势未愈,怎么会愿意给你士卒的指挥权……

这未免太敢放手。

“一定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吗?”赵昌挺讨厌这种方式,玩两句就烦了。

“你与我有什么可以说的。”

“当然有。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暂时还是机密。”赵昌招呼鱼,换人钳制张良,对剩下的人道,“先去审问出他们的供词。”

然后他另点了四个知情者跟着自己进屋。

虽然张良看上去比自己弱鸡,抓着他的鱼也很可靠,但以防万一,还是多带几个人。

他安全感满满地开启第二轮话题:“我是来感谢你的。”

此话一出,屋内除赵昌之外的所有人都懵了。

额外被带进屋的“知情者”,有一个成叶勉强算是二公子派,剩下的三个全都是更亲近秦王的。

啊?感谢这个刺客什么啊?感谢他策划了刺杀吗?

这种危险发言二公子怎么说得出口的?对得起王上的信重吗?

呜呜呜,大王啊,你终究还是错付了啊——

“我不认为我帮助过你。”张良收回心神。

“你当然帮助过我。你忘了吗?在屯留的时候,你们对我的兄长进行过刺杀。”

除赵昌、张良与成叶,其余的人又懵了一下。

不会吧,这些年我们认真羡慕过的兄弟情,难道是假的吗?

当年,张良的家仆等人为了救人,声东击西、浑水摸鱼,策划了突袭的行刺。扶苏有熊午保护,身体没受到伤害,只是心灵受到小小的冲击。

张良并不认为这样的行刺能有什么“帮助”。

这个二公子所指的,应该是行刺带来的后续。

他记得,在这之后,当时的昌平君带着咸阳内的一些楚人去了郢都。

大约是与秦王达成了交易。

而秦国朝堂上存在的楚系,随着这些人的离去,就彻底一蹶不振了。

如果是因为我间接帮助他,清除了咸阳内支持长公子的力量……

不对,长公子的后盾是楚国,只要楚国还在,不如说……当时昌平君前去楚国,最后成为楚王,他当然更愿意支持长公子……情况反而对这位二公子更不利……

这不是帮助。

真正的“帮助”是……

“谢谢你。”赵昌目光充满了真诚,“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楚国怎么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呢?”

你们不刺杀我大哥,熊午就不会负伤救他。

熊午不救人立功,他就不会被送去楚国,以扶持他即位作为奖励。

他不去楚国,李智就不会被我扔去跟着。

李智不到寿春,楚国就不会乱成这狗样子。

“非常感谢你对于秦国的帮助。你是秦国统一的大功臣。”赵昌认真道。

张良沉默难言,抬起眼帘:“楚国令尹?”

楚国几年前新上任了特别年轻的令尹,这种事,稍微上层一点的人都会关注到。

而且这个令尹升迁路线不同寻常,又刚到楚国不久,之前是秦国人。

一个……在那次行刺之后,随着昌平君一同抵达楚国的秦国人。

“是的。开心吗?激动吗?满意吗?”赵昌期待地询问,“你是否有一种参与建设大业的快感呢?”

张良不觉得快乐,安静了一会,说:“没有他,楚国也无法战胜秦国。”

“我赞同。但胜得不会轻松,治理也

会更艰难。”

“对现在的秦国,又能差得了多少呢?”张良道。

“哦。如果你认同秦对于楚的进攻,为什么不能认同秦对于韩的进攻?”

张良敛眉:“难道你就认同秦国被覆灭?”

赵昌笑而不语。

“不杀秦王,我的仇恨要如何才能消散?”

“没有办法。”赵昌道。

张良说:“你想杀我。”

所以一丝开解也无。

赵昌觉得这种时候,就没必要讲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事了:“你要求死,我想杀你。我们是在互帮互助。”

不该知道秘密的人,如果知道秘密,当然就剩死路一条。从最开始你就应该清楚这一点的。

“如果你认为我可以接受秦覆灭韩……你反而不能接受我对于秦王的报复。”张良的态度波澜不惊。

“是的,因为我是个小气的人。倒是你,只一味地将韩国消失的原因归咎于我的父王,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情。你这么喜欢逃避现实吗?

“我的父王没有错。自周分封之初,数百诸侯国相互攻伐、兼并,时至今日,终于只剩下寥寥几个。韩国的消失,与之前数百国家的消失一样,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

“难道数百国的消失也是我父王的错吗?还是覆灭它们的国家的错?

“但是……不强大起来就会被他国覆灭……这样的复而又始,循环往复,你不觉得错误的另有其因吗?”

张良叹息,道:“不杀秦王,我的仇恨要如何才能消散?”

他当然知道这些,他当然知道原因不可以归于秦王一人,可除了杀秦王,他还能怎么办?如果没有清晰的复仇目标,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错不在我父王,错在制度和欲望。”

“你……”

“国与国之间不停歇的战争,在分封之初就已经埋下祸根。你不如去把周王的陵墓掘了。”赵昌笑了下,“我说个玩笑。”

“你不去思索真正能做的改变,而是甘心被常理束缚、蒙住双眼,以新的仇恨去覆盖旧的仇恨,冤冤相报,永无了结。

“如果不进行变革,错误就没有终结之日。永远会有人经历相同的痛苦,直到千年也不止。

“我原本以为,你可以跳出那个狭隘的视角,看到世间的真相,然后有志气、有勇气、有信念去掀翻这一切。

“让后人不再感受你的痛苦,让天下终归于平静,断绝各国之间的征战……

“……但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待在井底呢?”

你为什么要让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呢?

自欺欺人地捂住眼睛,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刺杀秦王,不还是让自己困在既有的规则之中,什么也没有改变吗?

室内太过安宁。

呼吸声、心跳声,交织混杂。

张良过了许久,才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永远看不到理想完成的那一天。

“我想让你在再次燃起心火时将火星熄灭,最后带着满腔遗憾离世。你接受吗?”

残忍又直白的话语让张良目露错愕,然后他蓦地笑起来:“哈哈哈哈,您果然是一个‘小气’的人。”

“当然。”

张良笑着喟叹:“如果……我杀的不是秦王就好了……”

“太晚了。屯留曾经的县令,你已经忘记他因何而亡了吗?”

“我记得他……”张良垂眸,他不喜欢波及无辜,所以仇恨也只是紧盯秦王,“……太晚了。”

“我不能替他人给出谅解。”赵昌解下剑,递过去。

“所以,请吧。”

鱼目光凝重,道:“公子。”

怎么能让他碰武器呢,这很危险啊。

“没关系。”

让他自尽,而不是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监狱,在审判之后,由其他什么人当众执行死刑,已经是赵昌能给出的最大的优厚待遇。

张良的笑容变得苦涩:“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杀秦王的想法,他确实在逐渐动摇。在看到那个人的治世成果之后,他认为,如果秦王受到影响,或许这一切又要崩塌,然后带给更多人灾难。

这是我的罪。所以我在等待着,最后了结性命。

事到如今,我才发觉,死亡……还是我在逃避啊。

“改变,是艰难的事情。”张良被松开了钳制,垂下双手。

赵昌道:“总有人要去做。试一试而已。”

张良接过剑,静默沉思,最后像是终于放下一切了一样,轻松地笑道:“我果然……不甘心啊。那一瞬间,突然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赵昌也笑。

你不甘心就好。

“真是……太晚了……”张良拔出剑,置于颈上,“阳夏的行刺,是我一手安排,他们都不知情,只是心中有所猜测而已。”

“秦国的公子……”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似乎变得空荡,有许多片段划过。

“……在齐国的临淄,两年前生活过一个男人,叫做城。他为秦王而死。”

那个触动于发放的雏鸡,拒绝行刺,最后选择自尽的人。

“他的遗孀与遗孤……将来请您帮我多关照一下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