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游侠

“我只知道,能够熟练掌握秦律的,除了优秀的官吏,就是优秀的刑徒。”赵昌说。

听到这句话,秦王还以为儿子是早知道消息,仔细一辨认表情,看着却是正常的感慨。

他道:“就是秦律。”

“诶?”

“丞相给我的,就是对于律法中减刑的修改补充。”秦王再补上一句,“由刑徒总结的。”

赵昌震惊:“这个‘总结’……”

是拿他们的命来搞,还是他们自己搞出来。啊,看样子是后者。

“……刑徒研究律法,总觉得有些奇怪。”赵昌道。

你们服刑期间到底在捣鼓什么啊?

秦王说:“刑徒因研究律法得到功劳,最终减轻律法的判决,这就不奇怪了吗?”

“现在已经不奇怪了。”

秦王哼笑,又道:“赵曲,记得吗?”

这个问题在几句之前刚刚询问过一次。赵昌一副“你没事吧?老年痴呆啊?”的表情。

他相当不配合地答:“不记得。”

秦王也不配合,不搭理他,继续道:“当初与赵曲一同逃亡的人叫做袭,他向西离去,最后藏在了陇西。”

陇西就在咸阳所在的内史隔壁,很近。

“似乎,在不久前他和赵嘉有过接触。”秦王又说。

在桓齮把代郡干翻后,代王赵嘉自然被俘虏,最后他连带着身边的直系都被秦王丢到了陇西去关着。但是在收获楚王后,秦王生出了把别人丢到一起养蛊的心思,干脆让赵嘉也从陇西向东迁,定居房陵。

秦王没有吊儿子胃口,继续说:“我派人询问过赵嘉,他对此并不知情……”

赵昌觉得这是没抓到那个袭的意思。

事实上,赵嘉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每天忙着诅咒燕王,没有其他想法。

“之后,陇西少了几位人。”秦王最后道,“消失的还有赵嘉之子,赵公辅。”

简单来说,赵袭可能撺掇着赵公辅不知道藏到哪里搞事去了。

“要通缉吗?”赵昌问。

秦王身上充斥着正气,气势凛然,横眉冷竖:“他们还没有做什么,我又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

“……”赵昌无语,一点都不想信。

是啊,他们确实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想要分封,希望你采取这种制度,紧接着他们作为需要被安抚的“前朝”,就又可以获得封国了而已。

就算真的什么都没做,只要想抓,理由完全能够随便捏造。不给出反应,只有一个原因:不在乎。

秦王若无其事地含糊解释:“赵嘉拿性命担保,他的儿子不会做出其他动作,之后他又说了些别的……”

他将这个“别的”的详细内容略过,似乎不想深入,转而道:“上党不是有游侠吗?你让他们也记得多注意外人。”

赵人想搞事,当然要借助本土优势,即,会向东北方,往太原、上党、邯郸等地跑。

秦王不算太在意,拿大放小的道理他很懂。为了几个潜在分子大张旗鼓地搜查,没必要,这种小角色还不能让秦王非常上心。

“我知道了。”赵昌点头。

这件事秦王自己也能做,只要通知郡守即可。上党那里的游侠组织,已经超越了正常游侠的界限,颇有几分官府外包安保公司的既视感。

它和官方紧密相连,作为本地治安的最后一环,是一种闲散却又有组织的合同工、临时工集合体。在上党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治理生态。

联系的事情,如果让赵昌去做,那就不只是通知郡守的事情了。屯留是上党治下的县,成叶就在屯留。

蔓生的这个游侠聚合郡,正是因他的小弟们逐渐发展而来。

郑完翻看完新提交来的报告,从中看到熟悉的感觉:“长子又来了一些赵人?”

长子县是上党的郡治。那里人员流通不算频繁,除却商户,大部分奔来的外地人都是想来跟着混的游侠,他们一入境就会找组织报道,接受考核与培训,剩下的还有一些想来下单雇佣游侠办事的客户。

这些年来,完成订单让这个游侠平台获得不错的公信力,能够进行民间订单的担保。

如果不是为了以上原因经过上党,筛选过后剩下的外人,就需要多加注意了。

郑完把事情整理完,又揣着几个单子,去找成叶。去到家里没见到人,问:“叶呢?”

年回答:“今天是……忌日。”

“不是县、哦。”郑完沉默地点点头,想去看看,最后还是停下来说,“我等他回来吧。”

他记得戴风的忌日是哪一天,也记得今天究竟该是谁的忌日,是成叶的母亲。

在成叶追逐张良而离开之后,本地初具雏形的游侠组织由他的小弟们努力撑住。本来能维持住局势就不错了,但他们却能将业务扩大到现在的规模。这个结局,成母功不可没。

儿子不在身边,她就更为关注儿子留下的团体。

一方面进行严格的监督,完善需要遵守履行的准则,有越线的行为就绝不姑息,让整体保证良好的风气;另一方面,她又在发觉这个平台的存在过于危险之后,继续加深与当地官府的关系,和新派来履职的县令投诚,并积极协助完成政府的意愿。

虽然最初创建的人都不在屯留了,戴风离世,金、成叶在外不归,但最后有成母撑起了背后领袖的角色,在周旋中稳住了各位下属与合作者,并缓慢地将业务改造、扩大。

这份努力没有白费,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对外社交的同时,对内添砖加瓦,不断查漏补缺,制定了严密周详的运转方案。让各部门各司其职,哪怕暂时失去主心骨,只要按照规矩办事,也暂时不会陷入混乱。

而她呕心沥血、起早贪黑的努力,最终造就了足够放心的成绩,也让她气血俱损。

两年前的深冬大雪中,最终她因为在严寒里频繁外出而落下病根,断断续续坚持了小半年,做好身后事的安排,在盛夏离世。

那时的成叶,尚在楚国。

“如果我知道他在楚国……怎么说也要先告诉他,让他回来。”郑完把带来的见礼交给年。

年收好,说:“是母亲不同意。”

……

“不要找他……找到他,他也赶不回来,我撑不了那么久。”

成母病得太久,连脸颊都要凹下,但她的眼睛很亮:“如果叶不能坚持,最终什么都没做就回到屯留,没能为县令报仇……那就告诉他,不许去墓前见我。”

年叹道:“如果抓不到凶手,难道他永生都不能祭拜您了吗?”

成母微怔,安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垂眸说:“……十年。十年之后,不成就不成了,让他回来吧。我会想他的。”

十年是鼎盛时期的青年光阴。付出十年,足够偿还县令的恩情。

我知道,叶绝不会在没有做到承诺之前回家。我的孩子……不会让我失望。

所以,十年后……你要记得去找他,让他来看我。

沉默了一会,年道:“我知道了。”

像是早有预知生命的尽头一般,这之后没过几天,成母就与世长辞。

……

等到发现成叶突然回归,年纵然喜悦,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告知噩耗。

似乎也并不需要她来主动告知,因为成叶回家的第一反应就是去见母亲,没有找到人,出去向同伴询问,又看到同伴面庞上难言的表情。

恍惚间他就明白了什么。

“……她……她和父亲待在一起了吗?”成叶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情绪。

抗拒让他无法说出与死亡有关的任何词汇。

“是的……”

成叶低下头,最后说:“……我去看看她。”

他当然知道自己父亲的墓在哪里。从前偶尔行走的小路,变得熟悉又陌生。由于是年幼丧父,成父也时常在外,他其实对父亲没有多深的情感。他一直是被母亲带大,心中对母亲的依赖更深。

路的尽头不止埋葬了那个已经变成陌生符号的人,还有他回家前深深眷恋的人。

脚步向前,与墓地不断接近。回忆起来,耳边似乎又响起母亲叮嘱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母亲的笑脸,还有一句一句的耐心教导……

他所思念的过去争相浮现在眼前,遮挡了视线,最后缓缓聚焦,停留在一无所有的土地之上。脑海中的一切轰然消散,就好像他现在也一无所有。

这里很干净,没有杂草枯枝,看上去时常有人来打扫。

成叶静静地站着,看着,脸上毫无反应,最后缓缓跪地伏拜,郑重道:“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之后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他也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良久,他才慢慢起身。

额头触碰的干燥地面,隐有被水洇湿的

痕迹。

他的表情仍旧看不出什么,只是想着:将来,要换更好的墓。

……

郑完停在成叶家里,等到了人:“回来啦。”

“嗯,你有事情找我吗?”成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探望父母,所以走之前拒绝了年陪同的请求。

“没有没有。”郑完绝口不提,“我饿了,来吃顿饭。不介意吧?”

“没有事情你怎么会来?快点说。”

成叶离开团体太久。有人就有野心,按照正常的发展,他回来之后不会再有从前的地位,他们不会愿意毫无芥蒂地乖乖退让。但……他勉强可以算是接手了母亲的遗产,再加上本身的创始人身份,至少他没有收到太多冷遇,工作的对接也算顺利。

一被催促,郑完看他有些不耐烦,干脆道:“有赵人在长子,我们需要探查,我也有其他委托。”

我还是不体贴了,你心情不好就去发泄一下吧。

成叶心里正堵得慌,慢慢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