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这个咸阳没有问题
情谊比不过立场。李智知道身边的这些人还不怎么在意秦国。如果能尽力保住这段关系,他愿意为之尝试,但与此同时,他早早做好了动手的心理准备。
此时此刻,他有几分共情,对着十余年前的那个深夜独自在院中落寞的父亲。那时韩非被秦王关押,而李斯也在孤身一人的夜晚早早说服了自己。
赵昌并不清楚李智在考虑怎么对养成的人动手。因为他还不想对自己养成的老爹痛下杀手,假如可以,他是想要把人养到寿终正寝的。
他也一直在为达成这个目标而努力中。
“你很烦。”但现在秦王并不想领情。
儿子太烦了,不知道又发的什么疯,帮忙批奏疏就算了,嘴上还一直说话,你哪来的那么多话啊。
“……好的,我闭嘴。”赵昌态度仍然很好,顺从,闷头工作。
环境又进入和谐的安静状态。静谧不会让人尴尬,反而更让秦王觉得舒适。
两人开工,做事就是二倍速,消减的待处理事项很快归零。秦王正准备放松,就瞥到儿子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箱简。
“还有?”他眉头微皱。
刚要下班,又突然发现还有几篇限时的报告没搞定,心中不算愤怒,但确实让他不爽。
“不算吧,这是朱写的。就是那位与我‘约见’的人。”
刚说完,赵昌就看到老爹嘴角放平。好,很明显地在生气了。
新仇(不能立刻下班)旧恨(敢拦儿子的路)加在一起,让秦王心情指数连下十个点。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但目前他还只是在生气而已。深度的气愤,有时会让人想笑,秦王就是这种状态,他看着木箱定住两息,轻笑一下:“我倒要看看,他写了什么。”
赵昌对简朱的努力成果还算有信心,没有再多说话。另有一分原因,他觉得假如再说好话,最后会适得其反,让老爹更想罚人。
秦王的翻阅也非常快,最开始还带着情绪,动作稍显烦躁,让简牍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响。
但读着读着,秦王就进入了冷静的工作状态。不得不说,他这种“无情的批奏机器”模式几乎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本能地剥离外物的影响,一心沉浸在文字中。
一卷又一卷地阅读,等到读完末尾,他不再有任何气愤,心中竟然还隐隐生出几分“拦得好”的赞同。
怎么不早点拦路啊?到现在才动手,之前有什么好犹豫的。真是不够果断。
他看向正在用视线描摹几案花纹的儿子,说:“我倒是没有发觉,比起我初即位的时候,一石米已经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上涨了一倍的价格……”
“但这也不是重点。”秦王在短暂地表露赞同后,陷入了混沌的思绪。
重点在于,要如何在稍微松口买卖的同时,保持对商贾行为的打压。农耕是国家之本。秦法规定不可以私下交易粮食,更严禁它对外出口,就是为了保证充足的囤粮。
如果放开口子,大家都跑去做买卖,那谁来耕种?没有足够的人种地,秦国就完了。所以,不可以让商者获利太多,要严格限制他们能够得到的利益,要怎么才能把握好这个度……
秦王头脑风暴一段时间,试图想到合适的方法。外面早就夜幕低垂,他努力地想啊想啊,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终于道:“备餐。”
饿了,想不动。
——
关于商业的探讨,由于秦王在不久前才收拾过一遍身边人,不出意外的话,外人没法再在尘埃落定之前获得提示。
外面的咸阳还是一如往常地热闹,看不到什么忧愁。
热点话题仍旧在天文头上,掺杂着各家中丰收的喜悦,以及各类传闻,像是:
“有大盗长年坚持出入学宫偷走存放的作业并往外售卖,学令赵高心碎哭泣,打起精神整顿学宫安保,发誓绝不姑息此等行径”、
“五公子意外被八公子和十八公子做的大饼砸晕,醒来之后,两方激情互殴,并误伤旁观起哄的六公子,导致六公子卧榻养伤闭门不出”、
“城西养鸡场的一只宝鸡出逃被人捡走吃掉,愤怒的三公子连夜查明真相,并失去理智当街殴打吃鸡者,被闻讯赶来的二公子抱住拦下带走”、
“廷尉李斯似乎因家中徒孙被带歪而大怒,向客卿韩非展开阴阳怪气的对话,韩王安义愤填膺,不接受客卿的沉默应对,毅然加入战局却被廷尉骂到红温破防”……
今天的咸阳,仍旧是充满和平的一天。
项梁听着新鲜出炉的新鲜事,已经失去了第一回听闻类似事件时的生草感,现在他的内心不仅没有一丝波动,还有点想笑。
倒霉催的他,在当初全家都在分散追杀景平的时候,负责带一部分人留守后方,和逃离寿春的大部分楚贵族待在一起防止景平半途回归,最后被追来的李信带兵一窝端掉,一同拎到咸阳。
这日子原本是过不下去的。但是在不久前他收到了隐藏在楚地的族人的来信,信中希望他能顺势在咸阳定居,作为项氏扎根秦国首都的分支。信中还提到那个成天气人的小侄子,现在好像……
项梁匪夷所思,看了又看。
……好像……他投秦了?父亲和兄长还希望我想办法护着他?他就那么丁点大,投秦有什么用啊?谁会愿意收啊?
项梁对项籍的印象,还停留在两三岁大时四处乱窜的豆丁,皮糙肉厚,犯错后被拎起来挨揍也不哭,还满脸不服地瞪大眼睛,小小年纪脾气就又犟又臭,打死不改。
但是物是人非啊,短短几年,项籍就快要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成童颜肌肉哪吒了。
“唉……”项梁幽幽叹气。
如果这是家中的安排的话,那我就这么做吧。
继续追杀景氏,暗中拉拢楚地残余的氏族,这些事就交给留在楚地的家人去做。他这一支,作为一种分头下注,以后就主要负责定居咸阳,慢慢发展,为家族保留一丝分支。
平心而论,他对家族的忠诚远远高于对楚国的忠诚。他不觉得对国有什么好忠的,在各国之间四处投靠,这是氏族中比较流行的生存方式。
咸阳离楚堪称很远。假如家里认为他可以就此分出一条支脉,他不会有异议,他也愿意尝试在这里经营出一点地位。
可是,可是这个咸阳啊……它虽然比郢都有活力……
项梁回想起定居下来的这段时间,听说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不免叹气,刚叹两声又绷不住笑。
活力是真的,但咸阳的抽象程度远超郢都啊!
不是那种欺行霸市为非作歹的恶劣形象——在这方面郢都才叫强——而是那种离谱中带着一丝好笑,好笑中带着一点温馨,温馨中带着一些脱线的抽象。
他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城市风格,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初来乍到产生的刻板印象,身边的黔首好像对这些事适应良好的样子,搞得项梁都不好意思一惊一乍。
“唉……唉……至少天象是正常的讨论,对于二公子筹备亲事的讨论也是正常的。”项梁安慰自己,并试图说服自己早日适应周围的环境。
没错,这个咸阳没有问题,也许这就是秦国的特点。项梁逐渐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