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真相与命门
赵佶昨天就已经知道了御营神武军在江南的全军覆没,此时他确实已经没有跟方梦华讨价还价的本钱了。他深知此时的大宋已经无法再如当年镇压方腊时那样,派出大军横扫南方。而北面,尽管辛苦筹备多年,也依旧无法击败只剩燕京一隅的辽国,反倒要面对女真崛起的巨大威胁。
「无能!这些贼配军!北面打不过残辽,南面也抵不住区区山贼,连连失地丧权辱国!」赵佶猛地拍打桌案,声音在房间内回荡。他愤怒到了极点,但内心的无力感也在不断蔓延。
方梦华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屑。她轻轻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骂他们无能有什么用呢?宋军之所以积弱,根本原因还是在国策。重文轻武,这是宋朝的根本性问题。」
赵佶的目光转向她,眉头微皱,似乎并不完全认同。他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从未听人如此直白地指出来,尤其是一个女人,一个反贼之口。
方梦华继续道:「基于唐末五代十国的混乱,太祖赵匡胤定下了重文轻武的策略,这是为大局考虑,并非不妥。但所有的制度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后世的宋帝能够像赵匡胤一样,本身就是那个最能打的军头。」
她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赵佶,接着道:「然而从太宗开始,历代宋帝就是文人。这等于什么呢?等于宋朝自废了武功。你们的国策让整个国家放弃了军事上的主动权。」
赵佶抿着嘴,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的神色。他知道方梦华说的有道理,但这真的是自己能够改变的吗?
「因此,」方梦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峻,「宋朝最终只能举国之力,勉强和占据西北一隅贫瘠土地的西夏打个平手。你们面对的不是强敌,而是自己制定的国策在拖累你们。」
赵佶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他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尊崇文官系统,而贬低武将的价值。然而,此刻听到方梦华一针见血的分析,他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所信奉的一切。
「士大夫共天下,这的确是宋朝的国策,」方梦华的话再次响起,声音带着一丝讽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对吧?」
赵佶浑身一震,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这句话出自宋帝登基仪式中才会看到的誓碑是不传之秘,他作为皇子王爷的时候都没资格知道。然而,显然在这个深不可测的魔教妖女面前宋廷如同裸奔,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方梦华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冷静。「你想要成为一个好皇帝吗,陛下?好皇帝不是和士大夫共天下的,而是要和百姓共天下。你们对‘刁民’的态度,‘龆龀不留’,你认为这样可以让天下长治久安吗?可你也该明白,这只会让更多的人心生怨恨,最终造反。」
赵佶一时语塞,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反驳这番话,可要他立即接受,却无比艰难。
而当方梦华再跟他复盘联金灭辽全过程的外交失策时赵佶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目光中带着惊愕与震惊。他没想到,方梦华竟然如此直白地揭开了他与金朝联盟的真相。尤其是她口中提到的「海上之盟」原文,竟让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因为那只是两国的非正式密约大部分朝臣都不知道,自己作为皇帝都没有细读过的内容,这个魔教妖女也还是一清二楚。
「海上之盟的原文,是‘燕京及周边各州’?」赵佶喃喃自语,声音微弱,仿佛是在确认自己所听到的是否属实。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椅把,心跳急促。「可…可我们一直称作‘燕云十六州’,这怎么可能?」
方梦华冷冷一笑,显然对赵佶的震惊并不感到意外。她早就料到,宋朝内部对这次盟约的认知完全是自我欺骗。「陛下,金朝从未承诺归还你们所谓的‘燕云十六州’,他们只提到‘燕京及周边各州’。山后七州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协议中,自然也不会归还给你。」
赵佶只觉得胸口猛然一阵压迫感,他紧咬着牙关,脑海中浮现出童贯一次次在朝堂上对自己汇报战况时那自信的神情。童贯告诉他,宋军的大捷,终于让金人出手,拿下了整个「燕云十六州」,让大宋光复失地。赵佶当时兴奋不已,甚至将童贯封王,以示奖赏。
可现在,方梦华的言辞却像一把利剑,直接戳破了他多年坚守的虚假幻想。燕山府,山前七州,那不过是用巨额财富从金人手中「买回」的,而非他以为的「收复失地」。至于他一厢情愿的「燕云十六州」,更是完全不在盟约范围内。
「童贯……童贯竟敢欺君!」赵佶的声音从牙缝里
挤出,愤怒的火焰在他的心底熊熊燃烧。他感觉到自己被愚弄了,被他的臣子们,尤其是童贯和那些奉承之徒愚弄多年。
方梦华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去消化这些事实,冷冷地补充道:「陛下,金国拒绝归还山后七州并非违约。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承诺要归还。而你们宋朝自己把盟约想成了‘燕云十六州’的全境复归,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
赵佶的脸色越发苍白,冷汗从额头渗出。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被臣子们蒙蔽了多年。这不仅仅是外交上的失败,更是他作为皇帝的巨大耻辱。
他眼神空洞地盯着桌上的茶盏,喃喃道:「第二次伐辽……那一战明明是我们打输了……却让童贯来骗朕说是大捷……」他突然猛地拍桌,声音嘶哑,「竟然还封他为王!」
他的胸中涌起一股浓浓的屈辱感。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被骗了,更因为他作为一国之君,居然没有看透自己的臣子对他的欺瞒。即便在北面与辽国交战不利,但他仍然被蒙蔽于所谓的「胜利」中,连封王这种至高的荣誉都轻易赏赐出去,而真正的事实,却是金人代替他们攻下的地盘。
方梦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他的沉思:「陛下,其实你们与金国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被动的。金朝本就是用武力征服辽国,他们没有义务把全部战果让给你。你们能从金人手里拿回燕山府和山前七州,已经是他们给的面子。」
赵佶的双手再次紧紧握住,指节发白。他感到巨大的无力感与羞辱感交织在一起,令他几乎无法呼吸。赵佶再也无力反驳,他意识到眼前的方梦华不仅仅是一个反叛者,她甚至比他这个皇帝更清楚宋朝的局势。她口中的那些真相,一次次刺痛了他内心的自尊,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陛下,你该明白,金朝拒绝归还山后七州,只是他们对宋朝的考验。你们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再讨价还价,而大宋若继续坚持以这种方式应对外敌,将只会自取其辱。」方梦华最后冷冷地总结道。
赵佶沉默不语,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知道,方梦华说得对,但承认这一切,却是他作为皇帝的最大耻辱。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悲凉,仿佛整个天下都在远离他,而他自己,也将逐渐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
方梦华微微一笑,语气从先前的冷峻转为缓和,像是终于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稍稍松一口气。她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然后缓缓开口道:「陛下可知道,为何我明教势力在明州、越州、秀州等地能创造出让大宋内地望尘莫及的繁荣景象,并为开封输送大量税赋?这可不是单凭几件新奇器物的巧合。」
赵佶虽然疲惫,却依然强打精神,略带戒备地看向她。他明白,眼前这位女人不仅是能打的反贼,更是一个精通治国之道的谋略家。
「本座曾借倪文英知府在明州推行了一些改革之法,名为‘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这些可是这几年经济奇迹的根本原因。」方梦华稍作停顿,看着赵佶若有所思的神色,继续说道。
赵佶眉头一皱,他隐约听说过这些名词,但从未深入了解其真义。毕竟,税收问题向来是朝廷事务,而他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诗画、园林、以及他那些奢侈的喜好上。
「所谓‘一条鞭法’,乃是将原本复杂的徭役、杂税合并为单一的货币税赋。这让百姓们能够清楚知道自己该交多少税,而不再受限于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避免了中层官吏的层层盘剥。」方梦华解释道,「而‘摊丁入亩’,则是将人口税赋与土地挂钩,不再单独按人头征收人丁税,这样使得富有田产的地主负担更多,而贫苦无地的农民则负担大大减轻。」
赵佶听着,心中逐渐明白了这些措施的利好之处。这确实可以解释为何那些地方能够繁荣富庶——税赋变得简单、透明,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地方的活力自然焕发。
「如此一来,明州越州秀州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而这些地方贡献的税赋,自然比其他地区要高出许多。」方梦华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些地区对大宋的财政支持,早已成为维持开封奢靡生活的重要来源。可若战端一开,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赵佶深吸一口气,他隐约意识到方梦华话中的威胁。江南之地在宋朝的财政体系中举足轻重,一旦战火重燃,这些税源枯竭,他的花石纲应奉局、艮岳建设、甚至是皇宫日常的奢侈开销都将陷入困境。
「更重要的是,」方梦华继续说道,语气中不乏警告,「一旦江南战火重燃,本座也不会再维持现在的局面。那些地
方的表面宋朝官员,原本本座还任由他们征收税赋上缴给开封。但若撕破脸皮,本座既然有能力直接占领这些地区,那么所有的税赋都将归于我明教,你们宋朝的官吏便再无立足之地。」
赵佶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终于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方梦华掌控的江南几地,尤其是那些富庶地区的税赋,对于他的大宋而言,竟然已经是如此重要的命脉。如果失去了这些税赋,开封甚至整个朝廷都将陷入财力困境,无法继续支撑庞大的官僚系统,更无力支撑军队的运作。
「江南的繁荣,是大宋最后的支柱之一。」方梦华冷冷地说道,「而这支柱,现在正在我们明教的手中。你若决定继续动刀兵,那就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赵佶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终于意识到,在方梦华的控制下,这片富庶之地早已脱离了他实际的统治。如果战火重燃,不仅意味着这片土地将陷入混乱,更意味着他作为皇帝的根基将摇摇欲坠。
方梦华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色,补充道:「陛下,江南的繁荣,不仅仅是因为政策改革,更是因为这里维持了相对的和平。如果你选择与我们决裂,那这片土地将不再是你大宋的财富,而是你大宋的劫难。」
赵佶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恐惧与无助。他本以为与方梦华的交锋不过是一次谈判,却没想到,这个女人已经牢牢握住了大宋的命脉。
方梦华缓缓站起,目光坚定地盯着赵佶,仿佛在逼他思考。她最后问道:「陛下,今日我只留一个问题给您。‘因为您是皇帝,所以大家都听您的’,还是‘因为大家都听您的,所以您是皇帝’?」
赵佶的心中猛然一震,那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他心底最深处。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子,理应受到尊崇、服从,而如今却意识到,这一切或许只是一种幻觉。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方梦华不再说话,赵佶也没有立即回应。他的思绪已经被撕裂,开始深陷自我怀疑和恐惧中。这个问题,将他从以往的荣光中拉了出来,让他看到了自己真正的脆弱与无力。
外面的风轻轻吹过,带着一丝寒意。赵佶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却忽然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江山,开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