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不语忍冬

第86章 第86章

恰逢暮春四月, 澄空一碧,云团如絮,天朗气清, 山明水媚。

待潮生拜访完四邻, 回家时已是中午。他一路小跑回来, 满头细汗,兴奋地脸蛋通红, 一个劲儿地喊着“娘!娘!”

“慢点走。”沈澜恰好自正房出来,屈膝将他抱起, 取了帕子替他擦汗,又笑盈盈道:“怎么跑得这么急?”

潮生独自完成了一件大事,这会儿激动道:“娘,我今天收到了好多糖和点心。还卖出去了十斤米!”

沈澜惊讶道:“潮生还学会卖米了?”

潮生兴奋点头, 抿着嘴,矜持道:“卖给了我们隔壁邻居。”

看他那副略显得意,期待夸奖的样子, 沈澜忍笑道:“我们潮生真厉害。”

潮生再也忍不住了,只蹭着沈澜的脸颊, 小声道:“娘, 我要跟四邻打好关系,让他们以后都买我们家的米。”尤其是那个有钱的叔叔。

沈澜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夸赞道:“潮生有了自己的经商经验,值得表扬。”

潮生害羞的把头埋在沈澜脖颈间,撒娇道:“娘, 我明天早上去找隔壁邻居叔叔玩, 好不好呀?”

“好。”沈澜并未起疑, 只是笑道:“那明天娘跟你一起去, 谢谢人家。”虽是邻里,可现在外头乱着呢,潮生要出去玩,沈澜到底不放心,还是亲自去看看为妙。

见她答应,潮生搂着沈澜的脖子,甜滋滋道:“娘,你最好了。”

见他撒娇卖乖,沈澜便好笑地点点他的额头,将他抱到高圈椅上,叫厨下进了碗山栗牛乳茯苓粥,搭上两个芝麻薄脆。

待饭毕,沈澜便陪着潮生玩了会儿木剑,又给他读书讲故事,方才用过晚膳,替他沐浴更衣,又哄他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潮生穿上白绫亵衣,浅蓝潞绸小道袍,系上石蓝腰带,再佩上自己心爱的小木刀。

他昂首阔步,挺胸凸肚,努力模仿出书上膘肥体壮的大将军应该有的气势。为此,他甚至放弃了牵沈澜的手。

沈澜看他这副骄傲样子,心里好笑,便逗弄他:“潮生觉得模仿将军走路,便是大将军了吗?”

潮生想了想,终于把自己刻意撅出去的小肚皮收了回来,认真道:“娘,我弄错了。能打胜仗的才是大将军,走路好看的不算。”

沈澜笑着点点头:“虚有其表总有一天会露馅儿的,唯有实力才是硬道理。”

潮生点点头,磨蹭到沈澜身边,仰起头甜滋滋地喊了一声娘。

沈澜心知他这是来撒娇,想在外头多玩一会儿,便笑道:“可以多玩,但是必须要护院叔叔们看着你。”

潮生连连点头,又甜滋滋地去喊“六叔”、“王叔”,一个不落喊了个遍,惹得身后几个护卫眉眼带笑。

两人说话间便出了家门,敲开了隔壁邻居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沈澜外出,为防容貌惹祸,便多数戴上帷帽。这会儿正隔着帷帽打量他。

眼前人方脸、招风耳,有胡茬,头戴深网巾,穿着三梭布衣衫,脚蹬蓝布鞋,看着便是个普通百姓。

一进的院落,周围都是普通人家,不算大富大贵,最多也就是小有资产,穿得寻常些也不奇怪。

“娘,昨日便是这位叔叔送我去拜访各家的。”潮生指了指他。

沈澜还以为昨日陪潮生玩的也是这位,便笑问对方姓名。中年男子即刻道:“夫人唤我一声刘哥便好。”

沈澜笑:“幼子顽劣,多谢刘大哥帮忙了。”说罢,叫六子取了两斤雪里青递上。

刘青便赶忙拱手作揖,咧着嘴笑道:“哪里哪里,夫人客气了。”

两人推辞了一番,刘青到底收下了礼物。沈澜正欲告辞,却见潮生睁圆了眼睛,仰头问道:“刘叔叔,昨日那位买米的叔叔来了吗?”

刘青摇摇头:“他没来。”

“可我们约好的呀。”潮生失望不已。

刘青便拱手致歉:“实在对不住,东家失约了。”说罢,对着狐疑的沈澜解释道:“昨日恰好东家上门来寻我,见潮生有趣,便陪着他玩了一会儿。”

沈澜点点头:“原来如此。倒是劳烦你们东家了。”她说完,又客气了几句,便带着潮生告辞。

就这么走回家几步路的距离,潮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摸腰间的小木刀。

沈澜心知他这是失望了,便一把抱起潮生,安慰道:“或许潮生明日来就能看见那位叔叔了。”

潮生抿抿嘴,气馁道:“那个叔叔还答应送我一柄小木剑呢。我还想着等拿到小木剑,就把我的小木刀送给他。”

沈澜脚步一顿,复又笑道:

“潮生做的对,礼尚往来。”

潮生又高兴起来,搂着沈澜的脖子,期盼道:“娘,我们明天再来一趟好不好?”

沈澜面不改色道:“好呀。”

两家本就是隔壁邻居,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此刻,沈澜已带着潮生回了家中正房,将他递给春鹃道:“潮生,你先在家自己玩,好吗?阿娘有些事要处理。”

潮生瑟缩了一下,小脸煞白。一下子便先想起了前些日子晚上,大火焚烧,外头刀兵作响,母亲强逼他离开。

沈澜见他面色发白,心知潮生必是想起了那个晚上。她一时心痛,便将潮生抱过来道:“潮生莫怕,娘不过是去处理些事务罢了,并不是要丢下潮生。”

潮生这才缓过来,懂事地从沈澜怀里跳下来:“娘,你去忙罢。”

沈澜哄劝了他几句,又陪了他好一会儿,见他面色好转,玩起积木来,这才出了家门,带着六子和其余三个护卫,叩开了刘青大门。

刘青打开门,见沈澜去而复返,难免惊诧道:“夫人可是有事?”

沈澜冷笑:“让裴慎出来!”

刘青一惊,镇定道:“此人是谁?我不认得。夫人是不是寻错地方了?”

见他嘴硬,沈澜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东家,分明素不相识,又是来我家买米,又是送潮生小木剑,吃饱了撑的不成?”

她话音刚落,刘青身后便传来一声叹息。

裴慎本想着先和潮生打好关系,却没料到她这般敏锐,不过第二日便发现了。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不说,反倒显得自己算计太多,一时竟有几分心虚。

奈何刘青已经退开了半步,裴慎便也从庭中缓步行来。

他今日头戴凌云巾,内着白绢中单,外罩石青杭绸圆领袍,腰束荔枝银腰带,天青梅花攒心绦上系着药玉环,手上还拿了把金铰藤骨蜀扇,看着倒是风流蕴藉,矫而不群。

甫一出来,裴慎便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沈澜今日穿着白棱扣衫,豆绿潞绸罗裙,纤细的腰肢上悬着一根天水碧丝绦,系着个竹叶杭绸荷包。

短短两日未见,人越发清减了。也不知可有好生吃东西。裴慎有些焦躁,可骤然见了她,心中又难免觉得圆满,竟忍不住喟叹一声。

沈澜亦打量着裴慎,神色复杂难辨。她在被裴慎发现时,就已想到他会来找潮生,却没料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她既不愿意让潮生与裴慎沾上关系,又不能剥夺潮生亲近父亲的权利,更不知该如何告诉潮生真相。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张了张口,素来邻牙利齿的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隔着门槛,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四目相对,俱不知该如何言语。

半晌,沈澜方才开口道:“潮生的事,待他长大了,我自会告诉他。”权当父母离异,等孩子大了,跟母亲还是跟父亲,让他自己选罢。

裴慎微愣,神色复杂:“你承认了?”他还以为自己要送上好些证据,她才肯承认潮生是他儿子。

沈澜从不做无谓挣扎。左右她不承认,裴慎也不会信的,便讽刺道:“难不成裴大人没去查?”

裴慎自然是查了,不仅查,他甚至要将六年前沈澜的丫鬟、彭弘业在杭州的亲眷、给沈澜接生的稳婆等等一系列人通通翻出来,查个底掉。

“实则也不必查,只潮生这个名字便足够了。”裴慎感慨道,“若不是为了纪念这孩子熬过了滔滔江潮,何必叫潮生呢?”

这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沈澜正色道:“是为了纪念我在江潮中重获新生。”

裴慎一怔,满腔欢喜付诸流水,神色竟有些黯然。半晌,自嘲一笑:“我从前在你心中便那般差劲吗?以至于竟要叫你用上重获新生一词?”

沈澜微愣,大抵是想到了从前,她的神色复杂难辨,沉默了一会儿,终究道:“从前你拿金子做了个牢笼,我每日再怎么折腾,活动距离也不过一个笼子罢了。而后侥幸逃出,振翅于辽阔高空,自然如获新生。”

裴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自比笼中雀,他不解道:“六年前,自你身子好了后,我便鲜少限制你外出。甚至还打算着等你生了孩子,便叫你自在走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与你现在一般无二。你又怎会没有自由呢?”

沈澜轻嗤:“六年前,我若告诉你我要自立门户,要做米粮生意,你肯吗?”

那自然是不肯的。裴慎倏忽间竟隐隐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六年前,你给我的自由是有限的。看似我能进进出出,自由自在的买东西、赴宴交际,实则你允许我做的只有这几件事罢了。”

沈澜嘲讽道:“你不许我做生意,不许我看地理舆图,不许我与旁的男子交谊……”

裴慎一听她说什么旁௚

0;男子,便妒意升腾,奈何交心的机会难得,只能强忍着嫉恨道:“你与我成婚,婚后你若要继续做什么米粮生意也好,看什么舆图也罢,我都答应。”

沈澜颇为诧异地瞥他一眼,冷声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罢。”

“我既允诺,便绝不食言。”裴慎郑重道。

沈澜摇摇头:“我要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尊重。这是你万万给不了的。”

裴慎敏锐的意识到她的话语松动了一半,便只管低下头,柔声道:“你又怎知我给不了呢?成婚后你便是我妻子,我怎会不敬重你?”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着他殷切的神情、俊朗的眉目,笑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我不愿意与你成婚,你是否愿意尊重我的自由意志,就此放手?”

她用词古里古怪,但裴慎还是听懂了。听懂的那一刻,他面色阴沉难当。

沈澜不愿成婚,若选择尊重她的意见,那便不能成婚。裴慎哪里肯答应?!可若不尊重她,强要她成婚,这岂不是又被她说中,自己一辈子都给不了她尊重。

裴慎惊觉自己被绕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沈澜嗤笑:“寻常人知道我不愿意,纠缠一阵也就罢了。可你不同,你这人性子看似温文,实则秉性执拗,凡你想要的,千难万难你都要到手。”

“我说我不愿成婚,你是决计不肯答应的。只这一条,就意味着你这辈子都学不会尊重我。”

不是她不愿意与裴慎分说原因,而是她清楚的知道,说了也无用。

沈澜说到这里,已觉无趣。便叹息一声道:“前程往事,俱是旧怨。早早放下罢。”

怎么可能放下呢?裴慎看似面不改色,实则牙关紧咬,几乎要攥裂手中扇骨。

“我今日与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因为潮生。你是他的父亲,往后你自然可以来探望潮生。”

“只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

这一句话,令裴慎一颗心,活像是在荆棘林里滚了一遭,密密匝匝的伤口,血淋淋的,疼得厉害。

裴慎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门上靠了靠。良久,他方才开口,哑声道:“你既是为了潮生说得这番话。又为何不能为了潮生,与我成婚呢?”

沈澜摇摇头。

“我先是沈澜,然后才是沈潮生的母亲。”